当我奔出院门,看到一个瘦小的男人牵着我家的老牛,男人低声给父亲解释着什么。母亲一把一把擦着泪,看到我赶紧收起了眼泪。老牛转着圈,不安分地朝着牛圈的方向挣脱着。我没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明白了,父母早把牛卖了,想起两个月前我找到活回来时,就没听见牛的叫声,我想给牛添草时,父亲一个劲地阻止。原来那时牛已经被卖掉了。
但为什么此刻牛又被还回来了呢?在那个男人和父亲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当时牛是以1000元卖的,男人拉回去准备养,结果喂了两个月发现牛太老了,准备卖掉,结果卖肉的只给他700元。男人回去被媳妇一顿地数落,嫌买贵了,大清早就拉回来了。当我知道这一切时,突然心中有一股气卡在了喉咙,头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幻化成牛那一双哀怨含泪的眼睛,盯着我。
我拉过父亲坚定地说:“爸,咱们不卖了,把钱还给他吧!”父亲第一次坚决地回绝了我,在牛和儿子的前程面前他放弃了陪伴了自己将近10年的伙伴。以前父亲每日回来会给牛梳理梳理毛发、和牛说说话。春天当别人家的牛还在吃干草(麦草)时,父亲会拔来青草喂牛;夏天父亲会挑拣最嫩的青草喂牛;秋天会一直吃到山上没有一点绿色时,父母会将苜蓿的叶子和杆分开,将杆砸得碎碎的和(huo)在叶子里给牛吃。牛圈永远用黄土铺的干净而平整。天冷了有牛窑,天热了有牛棚。父母经常说:“畜哑,除了不会说话,其实跟人是一样的。”我家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肥壮毛发最顺溜的,即使已经年迈,依然神采奕奕。
两个月不见,老牛老态龙钟、毛发乱糟糟地横竖着,头上还有枯草的草屑,母亲一边梳理着牛毛,一边流着眼泪,老牛乖顺地站立在母亲面前,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大眼角流了出来,有很多已经干了的眼屎被眼泪泡软了。母亲仔细地给清理干净。
我跑进屋子拿出了1000元,塞给男人:“你走吧!赶紧走,这牛我们不卖了。”男人看看我又看看父亲。父亲说:“这牛我们要卖,我给你返300,700卖给你了,你赶紧拉上走吧!”我明显听出了父亲声音的颤抖。我说:“爸,不卖不行吗?”父亲颤抖却坚决地说:“不行!”说着一扭头回去了。母亲摸了又摸老牛的头,像叮嘱又像愧疚又像是永久地告别。
男人硬拉着牛,牛撅着屁股不肯走,大黄亲热地跳着抓老牛的尾巴。以前它们经常这样打招呼、嬉戏。我哭着央求母亲:“妈妈,咱们不卖牛好吗?我自己能挣钱,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的。”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孩子,老牛力尽刀尖死!这是迟早的事情。太老了,庄稼人历来没有把牛养到老死的,都是干不动活了就卖掉了,再买年轻的。”我说:“我不想牛死,我不想它因为我而死!”眼泪早已迷糊了双眼,心隐隐作痛,老牛的一生,我的未来!愧疚、自责、无力感裹得我透不过气来。
母亲是为了安慰我,我分明看到她眼中的不舍,老牛被拉走很远很远了,母亲还在流泪目送着。第一次在一头老牛身上深切体会到生死离别,第一次因为钱心生愧疚。后来在书上读到:贫穷是一种财富,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不要这样的这样的财富。这是一种良心的歉疚。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牛肉,老牛的眼睛总在眼前晃动,后来跟一个对我有好感的女孩子出去吃饭,她点了一盘牛肉。那顿饭吃得我很不自然,回去了她对我明显不再热情。听同事说,那个女孩子说我太抠,连一盘牛肉都舍不得给她吃,还能指望什么。我听了笑了笑没说什么。人们总是喜欢站在自己的角度自以为是地评价着别人。不过这样也好,免去了很多麻烦,从此以后便有不吃的借口—吃不起。牛肉贵,这也是我一直的安慰,不知老牛被谁所食,最起码没有那么廉价。
我也感谢那个女孩子,她让我明白了,每个人行为和情绪的背后都有原因,不要妄加猜测不要自以为是,这也让我在以后的工作中自如了很多,面对各色各样的人时始终保持镇静、不急不躁,遇到委屈时给他人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大家都评价我脾气好,有些人认为是懦弱。懦弱是不甘心的无奈接受,我是不计较的自我坚守。这是两码事。
回到屋,我们谁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学费抽掉300,又差了。快中午时,父亲说:“我去你姑姑家看看吧,你姑父做木工,估计能借点吧!”父亲是家里老大,爷爷去世早,奶奶生了一个孩子夭折后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家里的兄弟姐妹几乎都是父亲一手带大的。晚上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影回来,脸如土色,干裂的嘴唇,一脸的悲桑。什么都没没说,就倒头睡了。
上学的日子近了,母亲为我收拾铺盖,转粮关系,调户口,以后就是吃商品粮的了。后来从母亲口中得知:姑姑没有借钱给父亲,说人家要买彩电。父亲一听气得连口水没喝就回来了。母亲讲的时候,语气平缓听不出一点抱怨。我很感谢我的母亲,她总是容忍不能容之事,总是想人所想。她用自己的一生在践行着人生的真命题:尊老爱幼、善良、隐忍、豁达、平和,遇到任何困难,一想到母亲和她的手擀面,顿有一股力量提携着我,有了战胜眼前一切的勇气。
带着4700元,我踏上了远去的火车,家乡慢慢消失在了视线之外,车轮和时间在赛跑,不同的人怀揣着不同的梦想走向未知的未来。很多事情会随着时间而淡忘,但有些事会在心里种下种子,生根发芽,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日益枝繁叶茂,比如乡愁、比如我对老牛的祭奠、比如我对放歌小哥的怀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