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遁?哪个遁啊。”我刚写下一个柳字,便被阿青拉着,风驰电掣闪到了悬崖下。
悬崖下盛况空前,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人。阿青找了棵树,一飞身便跳了上去。
“喂,你干嘛跑这么快?有什么好看。”
“大家都跑,我就跑了。你…啊呀你快看啊!快看快看!”阿青望着崖顶,眼中忽然放出光来,激动万分。
“怎么了?在树上看有什么好?”她极少这样,我心中好奇,穿过人群,在众人前面站定,抬起头来。
人间的谪仙我见过不少,天界长得好的更是司空见惯。只是这柳遁远远看着便有些不同。在人世间,极少有人将白衣穿得这样清冽,仿佛这白是从衣下渗出的一般。眉目五官皆生得柔和,内中却自有一股英气,因此并不显一丝软弱。
他迎风站在崖顶,微蹙眉峰,像在等人。若不是下面的老乡七嘴八舌,我根本想不到他是要跳崖。
“柳书生,你赊的麦子不要钱啦,快下来吧。”
“下来吧!我家铁蛋还去你那上课呐!考不考得上就看你啦!”
“下来吧!我给你说媳妇啦,邻村的小花可漂亮啦!”
柳遁并不说话,又向前走了一步,一些碎石从崖顶滚下来,惊心动魄。
“咦?”我顺着落石看下去,才发现悬崖下有一处浅浅水潭,积水不过寸许,一眼见底。就在这浅潭之中,隐隐有一股仙气,正与神仙娃娃的一模一样。
“这柳遁是读书读坏了脑子,说什么跳崖一时不会死,要是瞎了请大家多多关照。还要我们立祖训,百年之内搬出村。”
“这人是疯了。”另一人道“前年说半夜撞了鬼,我看这回是中了邪。”
“老乡,你说的瞎了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你不知道?这柳遁读书读坏了脑袋,说杨柳村这地界要沉。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少说也有几百年,他说地沉便会地沉?他又说自己跟神仙娃娃做了交易,拿一只眼睛换一百年平安。你说神仙怎么会稀罕他的眼睛,这可不是中邪、疯了?”
地沉?我心中一动。他怎么知道要地沉?
“取眼睛,他跳崖做什么?再说取一只眼睛怎么会瞎?”我说。
“跳崖以证决心啊,他说神仙娃娃应了他,跳崖之时取他眼珠,你说一只眼睛怎么会瞎,疯子说话还有道理吗?”
“哦,老乡,我来你这不久,便总听到神仙娃娃的名号,敢问你们说的神仙娃娃,是什么东西?”
“哎呀,怎么叫什么东西!你这女娃娃是外来的,童言无忌。那是神仙,可灵着呢。”那老头诚惶诚恐。
神仙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是呢。我心中切了一声,暗道这老头不识货。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惊呼起来,就见柳遁一只脚踏入空中,毫不犹豫,闭着眼便跃了下来。
这世间的人以千万计,寿命短暂,如同蜉蝣,朝生暮死。我对他只是惊鸿一瞥,心中却有些怅然:人是生得好,奈何命途如此。
我正想着,那浅潭中的仙气忽然一震,泛出一道金光,裹挟着水流,直奔半空中的柳遁。
跳崖时取他眼珠?竟是真的?我心中惊诧,电光火石之间,冒出顽劣心性。
那神仙娃娃不知什么来路,单看仙气,修为便不如我。他取得眼珠,那么我也取得。况且拿眼睛换平安这事,应当是私下为之,就算出了事,他也不敢声张,更无处去告我。我倒要看看,这神仙娃娃的法力到底如何?
想到这里,我紧随其后运起御水术,引出一道水流,追上金光,齐头并进,一齐打到柳遁身上,我先他一步探到眼珠,心知得手,便将它剜出,抛落在地。那金光见我下手,并不迟疑,直奔另一只眼,亦将眼珠剜落,转瞬间隐匿无踪。
柳遁被我和金光在半空截住,已是减了力道,此时扑通一下落到地上,单膝着地。发束被震开,散落遮住两侧脸颊。他顾不上疼,立即挣起来,在地上四处乱摸。
“神仙娃娃又显灵啦!”众人只看见金光,顿时跪倒了一片,朝那浅潭拜去。一时间只剩我一人站立。
我走上前,捡起我剜出的那颗眼珠。这眼珠摔破了个口子,拿在手中,便能感到渐渐渗出的汁液。
“喂,书生。”我说,“你找什么?”
柳遁一愣,停止了摸索,慢慢抬起头,像是在看我的样子。
他的眼眶并没有流血,又闭着眼睛,乱发掩映,看起来并不可怖。
我蹲下来,将眼珠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轻轻贴到他颊边,柳遁打了个寒战,抬起手,摸到脸上沾染的液体。
“这是什么?”他说。
“你的眼睛呀!”
“我的眼睛?”柳遁忽然失色,一只手捏住眼珠,一只手在地上摸索起来,“破了,怎么破了,我用什么跟神仙娃娃换?!”
“这颗我没挖好,神仙娃娃挖的在这。”我见他当真急起来,便将另一颗眼珠捡来,塞进他手里。
我看着那眼珠,就有些悲伤。神仙娃娃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将眼珠取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肉,通体完整浑圆,珠玉一般。若是比御水术,我是输了。柳遁握住那眼珠,安静地呆了一阵,眉梢眼角渐渐浮上笑来。
“书生,有什么可高兴的?”我说,“我看你孤身一人,拿一只眼珠换一片村子,对你有什么好处?天下可有这样的亏本交易。你们说的神仙娃娃,到底是什么?”
“他是神仙。”柳遁道。
“神仙?山崩地沉是大势所趋,你是读书人,应当明白沧海桑田的道理。天地演化的大势,难道神仙就可以违背?”
“天地大势演化,当以万年、万里计。区区一个杨柳村,弹丸之地,不过求百年平安,怎么谈得上违背。”
他说得有些道理,竟让我无话反驳。“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杨柳村要地沉?”
柳遁抬起脸来,仿佛能看到我一般。“那么姑娘是怎样知道?”他说。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时候说我知道了”我见他探我口风,连忙补救。
“姑娘是怎样得知此事,在下便也是怎样得知。”
我心中一惊,看着四下无人注意,腾地站起身来。“若说与我相同,那么你能不能看到,这地底下的红光已经沁了出来。山崩地沉已成定势,你们拜的神仙娃娃就算神力通天,又怎么能扭转?再说这约定口说无凭,他若拿了你眼睛,几日后这里地沉,你做了孤魂野鬼,又能拿他怎样?”
柳遁侧着耳朵听着,忽然一笑,摇了摇头,置身事外。
“喂,我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我叫道。
“在下并不认得姑娘。”柳遁道,“在下心意已决,姑娘又何必前来为难。”
“谁为难你了?你怎么不识好歹!”我胸中气息一窒,火气顿时冲了上来。“好,刚才是我逞能,挖了一只你的眼睛。我不管你们的事,我只管把我挖掉的眼睛修好,你要死要活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把那只眼睛放回去!快点!”
柳遁低下头,紧紧抿着双唇,一个字不说。我心中不忿,不由分说运起一道灵气,将那一双眼珠隔空取了过来。
那枚眼珠破碎得更厉害了,半透明眼白里,汁液几乎流尽。我收进怀里,引潭水幻出一枚水珠,与另一颗眼珠一起,投入柳遁眼眶中。
柳遁身躯一震,如临大敌,终究反抗不得,只得睁开眼,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透亮。
我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柳遁瞪着我,眼珠一动不动。
“看不见。”他说。
“不可能!”我叫道,就在这时,柳遁胸前的命火猛地一震,一种从未见过的力量从他身上露出头角,仿佛蝉从囚禁自己的硬壳剥离。
没有人看到发生了什么,但我真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眼前被抽走,那是一股奇怪的力量,从柳遁的身上,被什么东西猛烈地吞噬。
柳遁似乎早有准备,神情并没有异常,只是面容更加苍白。我把手放在他胸前,他的命火摇曳,胸中就像一只空瓷瓶,瓶壁上新鲜的水珠慢慢滑落,汇成瓶底的残液。
“是谁干的?!出来!到底是谁?”我叫道。
“神仙娃娃。”他说。
“他拿了你的命火,只剩下一点点,只够,只够…我看看够多少年。”
“五年。”
“你知道?你和他到底做的什么交易?”
“我知道,够了。”柳遁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很轻。
“刚才那是什么?”阿青从树上跳下来,一脸惊奇,“红光怎么没有了。”
我低下头,在泥石之下,从地心透出来的明亮红光忽然熄了,岩浆隆隆地响着,巨龙一般翻了个身,越来越远,渐渐向下隐去。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我从未见过如此景象,柳遁听着我们对话,嘴角微微上扬,让我觉得他是有些发疯。
“书生,你等着,我去找人。我会治你的眼睛,还有去找你的命火。”我拉起阿青。这件事的蹊跷程度超过了我的想象,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你找谁?”柳遁道。
“太白爷爷。”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