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已经很久没有来三重天了。
我向颛孙交了本子，说了杨柳村的事。他答应我会去问爷爷。我和阿青交了差，四处逛了一阵，百无聊赖，便去了山脚下。
山脚下有一株桃花树，桃花树下，埋了一坛酿了三千年的酒。
三千年前我还小，天天和阿青一起玩泥巴。七重天上坠下一条龙，骨骸葬在山脚下，养得一山花草郁郁葱葱。所以那年的桃花开得格外好。等花落了，爷爷让我们把花瓣集到罐子里，放上水和酒糟，用泥巴封上埋在树根旁。
三千年了，我从来没有动过喝酒的心思。只是那天和阿青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埋酒的地方。
我们把那坛酒挖了出来，端到石头桌上，泥封一拆，香味扑鼻而来。我和阿青从未喝过酒，于是你一杯我一杯，不知过了多久，头就有些晕了。
颛孙来的时候，我晃了晃杯中的桃花酒，趴在石桌上，颛孙坐下来，看着我和阿青，却不碰那酒盅。
“喂，你怎么不喝。”阿青朦胧着眼睛，给那空杯里倒了半盏。
“我看守六界之门，怎能饮酒。”颛孙摇头。
“你就是太一本正经。”阿青道。
“我见到爷爷了。”颛孙看向我。“柳遁损伤的并不是肉身，是精魄。”
“精魄？”
“就是精魄中的掌控视觉的部分，被吃掉了。所以你的眼珠做得再好，也没有用。”
“我到现在也查不出那个神仙娃娃是什么，他要一个凡人的精魄做什么？还有，他到底是怎样让岩浆改道的啊？”
“其他的问题，爷爷没有回答。”
“不可。。不可说吗？”
“杨柳村，你就不要再去了。”颛孙简短结束。我又灌下杯酒，眼前忽然有些飘忽。
蝉鸣刺耳，夏日的阳光落在路两旁的杨柳树上，一行人从车子上跳下来，为首的女孩穿着短袖短裤，一双运动鞋，马尾从鸭舌帽中穿过，在脑后一摇一摆。向大家挥着三角形的小旗子，正了正胸前的话筒。
“大家看这边，这个景点是柳氏宗祠，也是整个古镇里最值得留念的地方，这些砖瓦都有着上千年的历史。传说柳氏有位先人曾在此飞升成仙。”
“仙人？这是什么故事，我们怎么没听过。”有人问。
“大家来看，这就是传说中仙人的牌位。”我跟着他们走进祠堂。那女孩走到香炉前，转向了众人。
“柳氏子孙年年在此祭拜，至今已经近千年了，一直香火不绝。据说受这位仙人庇佑，柳氏一族后世出了不少学士。”
我抬起头，那牌位上的字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这就是那位仙人？”我说。
“恩”那女孩说，“这是柳遁遁世飞升之地。”
柳遁。我恍惚了一下，忽然清醒。
桃花还在落，落在残酒里，像蚂蚁的小船。白玉的桌子，被我趴着暖得也有些温了。我站起来，擦了擦口水。
阿青睡得正香，我伸个懒腰，替她吹了吹头上的落花，向溪边走去。
我在溪边洗干净手，俯身掬了捧水，正想洗脸，什么东西从我怀里滚了出去，我下意识地一抓，没有抓住，那东西扑通一声，在水面砸下一道深深的坑洞，然后坠入水中。
阳光从溪水上照下来，照到那东西上，闪出剔透的光芒，溪水中的精魅被吸引过来，将它团团围住，变成丝丝缕缕的光华，汇聚其中。我一时记不起那是什么，于是伸手一捞，所触如同珠玉。
那是一枚珠子，被仙气所滋养，晶莹剔透，其中隐约有墨色痕迹，依稀看出眼睛的模样。
眼睛，柳遁的眼睛。
究竟要滋养多久，才可以将眼睛化为珠玉。
我如梦初醒，腾地站了起来。
“颛孙，颛孙”我叫道。“现在人间是哪一年？”
“永安九年”他说。
我知道喝酒误事，却没想到会误到这种程度。我来不及梳洗，便叫颛孙把我丢到杨柳村去。颛孙不情不愿，也只得依我。
我跑进宗祠，宗祠的院里出乎意料地站了很多人，见我进来，忽然都转过身来。
在人群中，只有一个人，坐在院心的大树下，用手中药碾碾着什么。
那是柳遁，因为目盲而不需要低头去看。明亮的阳光落在他脸上，落在他明亮的眼底，看起来无瑕又璀璨。他穿了一身崭新的白衣，干净得出奇，就像在等什么人。我走过去，五年的时间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那些人欲言又止，终是给我让出一条路来。
柳遁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碾药的手渐渐慢了下来。
“柳遁。”我说。
他愣了愣，忽然一笑。
“是你啊。”他说。
他并没有指出是哪个“你”，但我却知道他说的确实是我。那一瞬间我的感觉很怪，就好像早已与他熟稔，可到底我何时曾认识过他，却怎样也记不起来。
“你瞎了，怎么知道是我。”我说。
他只是笑，并不答话，与五年前我挖下他眼睛时的笑，一模一样。
“神仙娃娃！我们，我们不许你取他性命！”村民道。
“我不是神仙娃娃。”我叫道。“我是来救他的。”
那些人听说我不是神仙娃娃，忽地不再忌惮，陆续走上来，对我上下打量。
“啧啧，原来是她。”
“柳遁等你去找人，等了五年，如今到了日子，你却来了。你找的人呢？”
因我化形少女，在凡间常被小瞧，本来早习惯了，听他们如此说，还是难过起来。
“我今日来了，你便死不了。”我拉住柳遁，又想不出办法，便越觉对他不起。
“我把仙灵分你一半。”我说着，一把将他拉到身前。
柳遁的心脏贴在我胸前，我感到他血脉中隆隆的响声，他的命火微弱，几乎快要熄了。
我垂下眼睛，运起仙灵来，在胸口展开无数触角，渐渐包裹他的心脏。柳遁有所感触，皱起眉来。
“值吗？”他吐出几个字，我有些莫名其妙，又顾不上理他，专心推动仙灵。就在这时，我的身后猛地一声断喝：“慢着！”我一愣，回过头，竟是颛孙。
颛孙本来身材高大，此时从人群外闪进来，如同一座山一般，带起一阵劲风。
“干什么？难道你替我分？”我叫道。颛孙并不说话，一掌打在柳遁肩上。我未料他会如此，我的仙灵汇在心口，一条条触角失去目标，凌空散乱着，如同受惊的蜗牛，渐渐缩回体内。
颛孙一手在空中一划，柳遁身后便显出一道漩涡来，他是守山人，他可以打开六界之门。柳遁向后跌落，就跌进这黑色的漩涡，我跟着扑进去，却没能抓住他。
红色的碎末和沙石扑到我身上，风很大，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我也知道这是魔道。
柳遁一直跌落，又像是在向后飞翔。风沙缠绕到他身上，将白衣变作乌黑。
“柳遁！”我叫道。
他的身形顿了一顿，忽然碎裂成一群黑色的鸟，四散无踪。颛孙拉住我，一瞬间跳出那漩涡，将那入口抹掉。
阳光从大树的枝叶间落下来，柳遁的药碾滚到地上，药末散了一地。
院子里的村民望着那漩涡消失的地方，忽然间沸腾起来。
“飞升了，柳遁飞升了！”他们说着，纷纷跪拜。
这是柳遁遁世飞升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