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逃亡，一路默默无语，我们在那天凌晨三点多连夜开车抵达扬州，想到过去一周的自身遭遇和国家前途，每个人都忧心忡忡，黯然神伤。

      黝黑的夜，疲惫不堪的身体，惴惴不安的心情。当酒店前台秀气小伙查验完每人的证件和各种码，柔声地说“欢迎你们到扬州，你们的房间在三楼”时，过去十多天以来我逐渐冷到冰点的心感到一丝暖意。落地检、三天三检，三天内不能进景区和餐馆，可以在室外活动。扬州让我体会到人文关怀。

      这一夜睡得特别深沉，靴子落地，反而卸下了精神包袱。第二天讲给他们听，女婿纠正说，是靴子终于砸到了头上。

1  古运河

      扬州的太阳升起得要早一些。酒店位于古城中心，清晨，出大门右转，眼前一条秀丽的运河逶迤延绵，碧波荡漾。两岸绿柳成荫，怪石嶙峋，有老人三三两两在打太极。运河不宽，女婿说是古运河最古的一段。过石拱桥，右转，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小广场，已经有不少人在排着队，我们赶紧排上，这是每天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检测核酸。做完核酸，继续前行二十多分钟，可见一座寺庙，红墙黛瓦，古朴肃穆，名为天宁寺。天宁寺旁边便是史可法纪念馆。扬州是江南顽强抵抗清军的第一座城市，也是清军入关以来首次遇到军民一体誓死抵抗，以史可法为首的全体官兵阵亡，以身殉国，随后扬州民众遭遇屠城。“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300多年后，一位扬州伟人在向国外元首介绍史可法纪念馆时，眼含泪光吟出这副对联。这个扬州人就是江泽民。

      第二天早上，我独自出门，过石拱桥左转，去另一处核酸点检测，扬州人告诉我，那里可以看到京杭大运河。京杭大运河作为我国古代建筑的奇迹，两千多年以来，一方面见证着历代王朝的兴衰史和百姓艰难生活的血泪史，另一方面到今天仍然发挥着水陆交通的枢纽作用。大运河扬州段水面开阔，波光粼粼，微风习习，杨柳依依。水上游轮雕梁画栋，缓缓驰行，古音缭绕，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梦回千年前大唐盛世，皇帝委派的政府要员乘坐大船，沿着京杭大运河行驶到今天的东关古渡，击鼓上岸，一行人鲜衣美食，喜气洋洋，穿过绵长高大的城墙，走进天下最繁华之一的所在——扬州城。彼时，春光明媚，花红柳绿，莺声燕语，歌舞升平……如今，东门遗址广场的扬州城残垣断壁和绵延的城墙遗址，静静地沉睡在那里，默默向人诉说着它曾经的繁荣昌盛。广场一角建有马可波罗纪念铜像，马可波罗在扬州鼎盛时期，曾在这里做过三年地方官员。

2    椰子蛋

      第一次看到“椰子蛋”三个字的时候，觉得很奇怪，想象不出是什么食物？那是我们到达扬州的第二天傍晚。因为三天内不能进景区和堂食，我们就在街上逛逛。酒店不远处就是东关街，据说是扬州城最繁华的有上千年历史的古商业街，正常情况下也是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的一条街，但这天傍晚古街上冷冷清清，游客稀稀落落，疫情对旅游业的打击可见一斑。好在大多数店铺即便是门可罗雀，也还在顽强地经营，于是我们饶有兴致地边走边看。从个园入口走进东关街，典雅工丽、飞檐翘脊的明清建筑风格扑面而来，女婿说我们现在目光所及的房屋，甚至我们脚下踩的每一块青石，都是明清遗留而来。据说东关街的明清建筑群中有50多处名人故居，其中不乏盐商大宅、寺庙园林、古迹文物，这条街上还有众多前店后坊的老字号商家，极具特色。

      这时我的目光被街边角落的一家小店所吸引，它半敞开式的前店摆放着几张小桌椅，墙面装饰着大大小小写着本地方言的牌子，有一块是名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柜台上摆放着几个椰子，一个标牌醒目地写着：“椰子蛋”，椰子汁我喝过，但椰子蛋是什么？实在不知道，但天色已晚，人渐疲惫，我们就离开了古街。

      等到第四天能进景区，我们首先就参观了位于东关街，号称“中国四大名园”之一的个园。个园是清代两淮盐业商总的大型私家园林，园内种满了竹子，以春夏秋冬四季命名了假山叠石，设计精巧，结构严密，极具江南韵味。后来我们游览了另一个代表性园林，“晚清第一园”何园，它以复合回廊和中西合璧为风格特点，与个园的纯中式古典风格有所区别，也体现了不同的时代气息。

      从个园转出来，心心念念着椰子蛋，我们兴冲冲地找到那家铺子。只见老板从后坊拿出椰子，手起刀落，先是在坚硬的椰壳上砍出露白肉的一圈，再用牛角软刀小心翼翼地将椰肉跟椰壳一点点剥离，最后倒扣在碗里，一枚水润白胖的椰子蛋就诞生了！先喝汁再吃椰肉，香香甜甜、丝滑爽口，实在是太安抚情绪了。

3    二十四桥

      唐诗宋词里关于扬州的名句实在太多，温习几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但我独独最爱“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写出了无尽的苍凉。二十四桥何在？当然是在瘦西湖。

    从南大门进入景区，一路长堤，瘦西湖清秀婉曲，绿水迢迢，沿岸杨柳依依，枝叶婆娑。虽然不是在最好的季节阳春三月下扬州，但这天也是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满目苍翠让人忘却烦恼，沉浸在这亭台楼阁、湖光山色的江南美景之中。

      这时，一群在湖边嬉戏的黑天鹅吸引了我们，大家纷纷拿出手机蹲下拍摄，尽可能接近而又不惊动对方地对准了它们。没想到瘦西湖的黑天鹅们是不怕人的，它们形体优美，气质高贵，曲颈昂头，眼光带了三分鄙睨和七分淡定斜视一下我们，自顾自地或整理羽毛，或啄食水草，或窃窃私语。良久，不知是什么惊动了头鹅，它在水面快速向前游动起来，一时间其他的黑天鹅纷纷跟上，越聚越多，越游越快，突然领头鹅扑闪着翅膀飞起来了，一只、三只、七只、十几只……跟飞的黑天鹅越来越多，飞向天空，飞向前方，太阳照在它们身上，金光点点，远方飞檐翘角、黄瓦朱柱的桥梁映衬着人字排列展翅飞翔的黑天鹅，形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前方的桥就是著名的五亭桥，号称中国最秀美的古桥。“平视侧观都艳艳，瘦西湖上五亭桥”，我们按照提示，从不同的视角鉴赏五亭桥，果然是各有各的美妙，不愧是亭桥结合的典范，桥梁混搭界的天花板。

      五亭桥美则美矣，我则更向往人文气息浓厚的二十四桥。

      但二十四桥是一座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是整个湖面上，大小桥梁多达二十四座。眼前的白色单孔拱桥，线条优美流畅，仿佛一条玉带装饰了碧绿的湖面，四周绿柳成荫，枝条修长，随风摇曳。二十四桥最美的绝对是月色，有诗为证：“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唐代大诗人杜牧，在他一生最好的青春年华，际遇扬州最繁华富庶的时代，写下了诸多赞美扬州的诗歌，包括这千古流传的绝句。时光流逝，300年后，宋代词人姜夔慕名而来，已然做了心理准备，但还是震惊于战乱后的满目疮痍，发出“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的感叹！一阙“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道尽了悲沧。

      时间又过了800年，我站在这绿柳掩映的亭台前，看到二十四桥又在，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没有月光，但今月曾经照古人。我缺乏诗人的才情，但具有现代的技术，于是以柳为缀，我与二十四桥拍照合影。

4    平山堂

    “平山堂”这个名字起得，实在是太有水平，不身临其境，你绝对体会不到。我在想，就起名字的绝妙而言，能跟它媲美的，可能就是“瘦西湖”了。

      我们沿着大明寺景区的山路拾阶而上，天高云淡，空气清新，树木苍翠。游客不多，难得肃静。扬州大明寺因历史悠久，更因这里出了一位唐代高僧鉴真和尚而闻名天下。鉴真六次东渡日本终于成功，为之带去大唐佛教文化的精髓，影响深远。日本现存天平时代最大最美的建筑——唐招提寺建筑群，即为鉴真及其弟子留下的杰作，完全是依照唐代建筑的风格和特点所建。一千多年后的上世纪70年代，为纪念鉴真大师，也为中日友好的见证，梁思成先生参照日本唐招提寺的金堂，设计并随后建造了今天位于大明寺内的鉴真纪念堂。

      参观完古朴典雅的纪念堂，出门可见大明寺的标志性建筑栖灵塔，塔高九层，始建于隋朝，上世纪80年代仿大唐风格重建，登临塔顶可居高临下，将瘦西湖美景尽收眼底。

      大明寺大雄宝殿的西侧，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平山堂。白墙黛瓦、亭台楼阁、绿柳松柏，楹联匾额，曲径通幽、庭院深深，好一派江南的诗意画面！平山堂始建于北宋时期，当时的扬州太守欧阳修游玩到这里，觉得风景极佳，遂于此筑堂。亭堂修好了，欧阳修非常喜欢，近看堂前花木扶疏，庭院幽静，远眺则见江南诸山，恰与视线相平，于是欧阳修将此堂命名为“平山堂”，“平山”这个名字的霸气和诗意，至今为人所赞。那以后，欧阳修经常带一班文人雅士在此把酒观景、吟诗作赋，太守兴之所至，极目远望，千古佳句脱颖而出：“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在这些文人之中，就有后来的大文豪，当时崇拜欧阳修，视他为恩师的苏轼。欧阳修离世后，苏轼每次经过扬州，都要去平山堂拜谒，并写下怀念恩师的词赋：“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这很苏轼，人生就是一场大梦！后来苏轼也做了扬州太守，他就在平山堂后建造了纪念欧阳修的“谷林堂”和“欧阳祠”。

      在疫情管控严厉，人人忧心忡忡的2022年深秋，我们在扬州度过了一周真正慢悠悠赏景和感受人文底蕴的诗意生活，它安抚了我受伤的心灵。多年以后回首往事，我会觉得这是一段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