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
我们生活的环境从绿色骤然
变成钢筋水泥的灰色,但我
们的大脑并没有改变,它在很
大程度上还是那个旧石器时代
非洲大草原狩猎采集者的大脑。
——《大脑与自然》
(法)米歇尔.黎文权
好多年过去了,那一年的暮秋和初冬的情景,却亘古常新似的激荡着我的情怀。
弥漫在空气中桂花的香甜慢慢飘尽,一年之中如长河之波聚散起伏的芬芳,恰似对山水最激情奔放的拥抱、最浓烈馥郁的香吻;沼泽湿地、河汀湖畔,稠密的洁白芦苇花,和粉红色的木槿花,在蓝天碧水之间,迎着渐渐遒劲的北风轻轻地俯身扬首,摇曳起舞;银杏的金黄、枫叶的火红和木梓的深红,神彩飞扬、丰满艳丽,装点或覆盖着山川平畴,然而,好景不长,它们如同淡妆浓抹的舞者谢幕,田园牧歌曲终弦断,清癯凄凉得黯然神伤。
城里的景物一天天地萧瑟,气温一日日地寒凉,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我这个二、三年里倒霉背时,处处碰壁的人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愁中添愁。
“我用真心寻找朋友,命运却给我送来了敌人。”我所希望的佳人好事,仿佛真实又顽皮的影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刚刚以为它近在眼前、一把就能抓住,它却闪了一下,飘逸在天边云端,做着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而我避之不及的凶汉厄运,却又仿佛野蛮粗鲁、杀气腾腾的强盗,肆无忌惮地破门而入,劈头盖脸就把我一顿暴揍;抑或简直就是黑白无常,面目狰狞,从天而降,不由分说,拿了枷锁铁链,往颈脖子一套就拉起走。
白天昏昏欲睡,夜晚胡思乱想,神魂颠倒,茶饭俱废;但残存在我如死灰般的心里,尚存着奄奄一息的美好希望,驱使我到医院,找到一位据说能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名医”,他给我开了一小瓶白色药片,我怀着逃离苦海的渴望吃下去,却差一点点走上了黄泉不归路。一个平时阴阳怪气的朋友,嘻嘻哈哈地叫我静下心来读老子庄子,还有什么《金刚经》、《坛经》,把它们当药吃下去,我激愤之下毅然决然和他割袍断义。与其喋喋不休地向人哀怨倾诉,不如咬紧牙关,挺直脊梁,把全部苦水一口咽进肚里。
“放下,你就赢了!”
然而,谈何容易。放得下吗?
连番的蹂躏,让我万念俱灰。突然一天,北风呼啸扑来,大雨“哗哗”降落,气温有如李谪仙的诗句:“飞流直下三千尺”,一夜之间,从暖热跌到冰冷。凉爽的清秋累垮了似的,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瘫倒了,急不可耐的冬天仿佛要踏着雨水而来。待雨停风息,又乌云密布,更把我的心情窒息得如一潭将要结冰的死水,无论是我看别人,还是别人看我,都如同子虚乌有的影子。有那么一回,在大街上,看着众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的景象,我突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袭击,一个怪异又惊悚的疑问从意识里一闪而过:“他们为什么都长着一颗脑袋?”——事后想起来还觉得荒诞和可怕。
灰蒙蒙的萧索,仿佛带血的鞭子,抽打醒沉睡已久的记忆,却又茫然不知道在哪儿看见的“生命是折磨:秋天的颜色”这句话,挥之不去地在脑海中萦绕,只觉得百无聊赖又忍无可忍,莫名其妙地夹了几件寒衣和几本书,登上通往大山深处的班车,到了一个和我平时常有往来的年已半百的山民家里——莽莽荒林覆盖着的弯弯曲曲的几十里长的山谷,昔日人来人往,如今只剩他和他的聋哑妻子。当然,在没有风吹的清晨和黄昏时分,隔着青翠或荒芜的山峦,依稀能看见那边的低空上飘荡着袅袅炊烟;偶尔也有一群群寻幽探微、大呼小叫的山水风景猎奇者。
我在他家里硬着头皮住了一天半。深山里地道纯正庄稼汉的那种周到妥贴、无微不至、质朴厚道的殷勤客气,使我这投之以桃、必报之以李的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挤眉弄眼、点头哈腰,拘谨得如束缚在囚笼之中。这实在是与我要彻底地敞胸露怀,让心灵尽情尽兴去手舞足蹈、击鼓高歌的初衷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我现在最最羡慕和追求的,只是闲云野鹤,最好不要看见一个人;倘若无可奈何、避之不及地迎面撞到,也装聋作哑,决不看他一眼,也决不和他说一个字。我要孤独地悠然飘游,假如还有那么一点点兴趣的话,就能够把那本七八年才看了十几页的《正义论》囫囵吞枣地读完。
经过大半夜近乎乞求的反来复去的表白,终于得到似懂非懂的他的勉强同意。明天早晨,喝了一大碗他家自酿的辛辣的苞谷酒,带上他妻子为我准备好的食物和被褥,由他引路,翻了两架山,在一个摇篮似的山坳的角落、一间早已废弃的破烂旧仓房里,找到风霜雪雨随时都能拜访的栖身之处。
倚着暗黑歪斜的门框,睁开带了几分醉意而朦朦胧胧的眼睛,望着他那远远离去的身影,兼带着浏览了将与我为邻的山坳。那沉寂的阴森,浓密的繁芜,仿佛匿伏着许许多多窥伺的眼睛,咂咂着贪婪的爪牙,也许就在下一刻就会穷凶极恶地扑出来,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把无援无助、无依无靠的我分尸撕噬。哈哈哈!我有何惧哉?这一身黄皮掩饰的嶙峋瘦骨,怕虎豹豺狼光顾,也要伤心落泪,自卸一条大腿赐我果腹充饥;这一无所有加上愁眉苦脸,怕江洋大盗光顾,也大发慈悲,慷慨解囊。至于漫漫长夜,又与我何干?让它去恣意蹂躏那些柔情似水、愁肠百结的人吧。这凄清的暮秋,这静谧的山坳,这纯净的天空,正是我精神的圣殿,情怀的天堂。我要投入这弃绝了人世尘嚣的荒野的怀抱,将几年来茕茕孑立,顾影自怜,衰弱不堪,几近绝望的身心,完完整整地溶入那悠悠的碧落,苍茫的云雾,寂静的山林中去,和它们患难与共,相濡以沫。
——满怀这样一种为心灵寻找家园的渴望,我徜徉在暮秋的山野。起初不过只作了三、五天的打算,不曾想“主不留客天留客”,天气忽然又热情洋溢,太阳仿佛在天池清水里洗了个澡,气温又从寒凉中站起身来,灿烂阳光下的山野,明媚得令我魂迷神醉。
乌云散尽,晴空万里,层林尽染,色彩斑斓,“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也好,“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也罢,稍不留神,我宛若穿越时光,成为“桃花源”里的老乡,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几乎要踏雪寻梅了。那本枯燥的《正义论》,又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连同另一本伟大的《红楼梦》也厌烦了,我这既阮郎羞涩又六根不净的凡夫俗子,恨不得把那些钟鸣鼎食、繁文缛节、装模作样、雄雄雌雌的衣冠禽兽们,从主子到奴才,一个个拉出来千刀万剐!我只恨为什么没有把唐诗宋词、陶渊明、王维、约翰•缪尔、华兹华斯、《瓦尔登湖》、《沙乡年鉴》、《星•雪•火》和《塞耳彭自然史》带了来。
从晨光熹微到暮色沉沉,我随心所欲地或徜徉或攀爬在林间、草地、小路、峭壁、池塘。我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凝视着每一棵草、每一条枝、每一朵花、每一枚果、每一缕云,它们纯粹是大自然生养哺育,野生野长、自由自在、自枯自荣;它们的生生死死、盛盛衰衰都背靠着永恒。它们本来就用不着像我这类无毛两足动物或者裸猿们的说长道短、评头论足,但是,对这山中暮秋初冬的挚爱,像熊熊烈火一样,烧得我热血沸腾,无论怎么忍也忍不住声嘶力竭地放声呼叫。
我看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犹如涌金,犹如铺锦,一路翻山越岭,热情洋溢地追赶着早已远去的春天;我看那一池碧水,清澈透明,纤尘不染,如果把那一片光亮切得细碎,然后用力撒出去,就是夏夜晴空上的满天繁星;我看那一棵木梓树叶,苍老的暗红不肯凋落,宛若思念游子、油尽灯枯的慈祥母亲;我看那杮子树叶子凋尽的枝头,挂满了鲜红的杮子,仿佛干瘪贫瘠的晚秋送给隆冬的厚礼;我看那一只山雀,在荆棘丛中啭鸣,原来荒野美丽的精灵,与我近在咫尺;我看那一只红蜻蜓,在阳光闪动的草尖上盘旋,弱小的生命竟然是那么的顽强,又是那么地茫然;我看那最后的一朵小花,柔弱得令我怜惜心疼,它不仅有“最卑微的花朵也有思想,深藏在眼泪达不到的地方”,更有坚强的意志和高洁的品质;我看那旭日的万丈光芒照射在小树林里,奇幻之中,犹如生命的律动,一只鹰隼像梦一样滑过;我看那绝𪩘危崖,孤傲冷峻又从容淡定,铁石心肠又侠骨柔情,注视着生命的兴盛与衰亡;我还听见了那一种绝妙的寂静,从远古降临,紧紧抱着我,仿佛将瞬间和永恒铸就在一起……
不经意间,暮秋还没离去,初冬已经来临。
隐隐地,北方的天空上正在酝酿第一场雪,天生不畏寒冷的我,也在呼啸的风中瑟瑟发抖;我,得走了。
沿着被藤蔓沿草丛沿纠缠遮掩、深沟突石阻挡塌陷的崎岖蜿蜒、如汀步虚线、鸡爪羊肠一般的山间小路,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攀爬上山巅。
千百年来的民间古训:“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被彻底遗忘,人们断然抛弃青山、竹树、溪流、池塘和农舍、炊烟、鸡鸣、犬吠,纷纷攘攘涌进森林一般群楼中狭小的居室,拥抱着聒噪陌生的文明,似乎要把无限膨胀下去的城镇填平塞满;祖祖辈辈为生存而披星戴月、挥汗如雨乃至付出鲜血和生命开垦、改造的山川原野,变得空荡陌生、寂静安详;人的足迹,像山涧小溪流水渐渐远去,只留下干涸的印记;被毁损的大自然开始修复自己本来的容颜,屋场、田园、陇亩、道路、水渠,被从四面八方、田间地头、屋脚石缝涌出来的苔藓、地衣、蕨类、藤蔓、杂草、灌木一块一块蚕食吞噬;这些不可被征服的野生植物,坚定不移且越来越迅猛地为飞禽走兽、蛇蝎昆虫们重建一个全新的家园,收复失去已久的故乡。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将告别与我一个月来朝夕相伴,与我的情怀思绪水乳交融的破屋、山坳和荒野。生活的前路迷茫又坎坷,心中的依恋,化作隐隐的痛楚和忧伤,使我感到不是离开一个与我的过去和将来毫无关系的临时栖身之地,而是背井离乡,一去不返到远方去流浪。
伫立在越过林木冠顶巨大的灰黑色岩石之上,微微的山风拂面而来,吹散了我沾满汗水和污垢的酸臭的掩颈乱发。野生植物的气味更加恬淡,沁人心脾,把我的悲凉一扫而光,我感到一种超凡脱俗的轻快惬意和神清气爽。
蔚蓝的天空,到了白云低垂的地方,已经变成一抹七分灰三分蓝的颜色。苍穹之下,群山之中,氤氲着暗淡微红的雾霭岚气,很难分清楚哪儿是天色云雾,哪儿又是山峦峰岭,只见一条涟漪似的黛色柔线,从天山之间掠过,让人想到“山在虚无缥缈间”的好诗句。由远及近,便是一片片的苍蓝、一片片的墨绿、一片片的鲜红、一片片的枯黄,一片片的褐黑。
辽阔的旷野,除了风声、枝叶碰撞刮擦声,和偶尔飘逸的鸟鸣声,都沉浸在寂静之中;过不了多久,这里将银妆素裹,冰封雪锁,举目空茫,寸步难行。孤零零的一个人,脚下幽谷阴森,身边怪石狰狞,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战栗,它来自于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底层。
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我们是何等的渺小、脆薄和柔弱;而风驰电掣又日新月异的文明一路飞奔,却激起我们歇斯底里般的傲慢与偏见、狂妄与无知的喧嚣。我们就真的是天下无敌吗?真的能笑傲星球吗?不用说“人鼠之战”还未见分晓,就连“人蚊之战”,也还不知道最终鹿死谁手。也许当人类在灭顶之灾中绝望嚎啕的时候,鼠蚊们正在举行盛大的狂欢!什么蹦极、攀岩、翼装飞行,我们自视甚高的极限挑战,在燕雀、山羊、野猫们的眼里,就像蹩脚小丑一样滑稽可笑。
梅特林克一针见血的话,好比一大桶冰冷的清水劈头盖脸地淋下来,使昏愦的头脑清醒一些:“我们还得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排在创造物中最缺乏保护、最赤裸、最脆弱、最容易破裂粉碎的生物之中。比如,拿我们和昆虫相比……就拿蚂蚁来说吧,您可以在它身上堆起是它体重一两万倍的东西,它依然不会觉得不便……与它们相比之下,我们,以及大多数哺乳类动物,却是一些未凝固的、胶状的、十分接近原生质的生物。只有我们的骨骼,就像给我们定型的草图还有些坚固。然而,这副骨骼可怜巴巴的,就像是个小孩子搭起来的架子一样!” 他在另一处继续说:“如果你够残忍、够勇敢,把保护茧的工蚁肚子扭下来,甚至还把它两根后脚切掉试试看。工蚁会用剩下的四只脚,一边托着幼儿,一边前进。它不会离开茧,在把关系着未来的幼虫或茧移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前,它都不会死去”;“蚂蚁就是慈善机构,是禁欲、贞洁、纯洁、中性、忍耐力强的劳动者,蚂蚁不会留下它们的辛苦的成果,它们唯一的快乐,就是将成果提供给想要的人……我们是以自我为中心在生活的……所谓的美德行为,只是我们想要脱离这个法则所做的努力。蚂蚁则相反,自我牺牲与对别人的奉献,只是遵从自然的倾向……人类与蚂蚁的基本伦理是颠倒的。”
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我们拥有强大的思想和灵巧的双手。如果失去了思想、良知和友爱,我们真的不如在摇摇欲坠的枝头迅捷稳健、如履平地的猴子!然而,贪婪的欲望是疯狂的刽子手,思想在它手里堕落成了血淋淋的屠刀!在不停顿地对仿佛逆来顺受的大自然的索取和掠夺中,欲望把思想、良知和友爱打翻在地,并死死地扼住它的咽喉!从《寂静的春天》里,我们不难看出来,我们不仅在“杀他” ,也在自杀。我们的规则,我们的科技,我们的文明,究竟要把我们带向何方?难道自我毁灭,就是我们的宿命?
站在高山巨大的肩膀上,我缓慢地转动身体和视线,让投向远方的崇敬的目光,环扫着辽阔的山野。
澄碧云天之下,群山连绵起伏,卧岗雄健,险峰峭拔,辽阔壮丽,气势恢宏,在这个高旷深广的大舞台上,大自然尽情地炫耀它最通人性的飒爽英姿。它如春一般的瑰丽,但消尽了鲜嫩的袅娜;像夏一般的热烈,又浸染上浓郁的七彩,生机透发与衰败枯亡并存得水乳交融。正是面对着凛冽酷寒的严冬,它的深沉、坚韧、激昂和壮美,才淋漓尽致地显示出震撼人心的顽强和悲怆。在生与死、枯与荣、衰与盛的临界点上,所有的植物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生命的坚贞不屈。一层层落叶,一片片荒草,一丛丛枯枝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生命们紧紧地拥抱偎依,相濡以沫。这中间有在早春二月冲开冻土,吐出嫩绿小芽的野草,它经历了温暖的春、火热的夏;也有姗姗来迟、含苞欲放的花蕾,对着蓝天白云、翠鸟绿叶显示自己别具一格的娇美。满山遍野的植物,构成了生命波澜壮阔的世界,它们仿佛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踏着先倒下去的同伴的尸骨,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地走向朔风的绞架,冰雪的刑场。
此时此刻,我的眼睛喷向这山野的光芒,绝对充满了敬仰。不甘死亡的生命们啊,妩媚秀丽的生命们啊,你们已经身陷绝境,濒临深渊。“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们这些自诩为“万物之灵长”的无毛两足动物,只有少得可怜的你们的朋友。悠悠苍天,茫茫大地,睁开眼睛看看吧:这最后一息顽强生命的磅礴恢宏和灿烂奇丽,这途穷末路英雄豪杰的从容坦荡和壮烈辉煌!
可是,一切又依然是那么宁静、安详和空旷,早已浸透在我血液中的一种意识,在沸腾中流遍我的全身。暝暝之中,大自然的灵魂就在这里,它创造和奔涌出一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环境和气势,穿透我的肌肤,闯进我的骨髓,让我的心灵受到雷霆万钧的生命意志冲击力的震撼。
苍茫的暮色中,秋冬交融的那灰蓝的天空上,铺满了殷红浓烈的晚霞,仿佛勇士仆倒时溅射出的、正在慢慢冷却凝固的血雾……
2025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