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长篇连载】越过那道山梁31

  

  (三十一)

  因为是第一次坐火车,并且是动车组,坐的还是一等座,李良开感觉好极了,兴奋得像个孩子,不停地和坐在旁边的中年男子闲聊与火车有关的话题,比如啥叫动车,比如以前的火车是啥样子,比如动车一等座、二等座与观光座、商务席有什么区别,涉及的问题大大小小,汇总起来就是一部火车百科全书。

  中年男子自称也是重庆开县人,姓罗,在县政府工作,让李良开叫他小罗,还说都是老乡,认识就是缘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保证知无不言。

  一路聊着,李良开发现这个小罗真是不错,长得面慈目善,说话客客气气,问他任何问题,都是有问必答,一点官架子也没有。

  小罗告诉李良开,以前重庆到成都全是绿皮火车,慢得跟牛车似的,一坐六七个小时,有的还要十一二个钟头。李良开有点不信:“那么久?这动车不说只需要两个小时吗?”

  “今非昔比嘛。”小罗笑了,但下句话却明显跑题,“徐主任?你也去成都?”

  李良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徐主任?哪个徐主任?”

  小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出右手,和车厢过道上的一个中年男子握手。

  李良开一扭头,发现是古月乡信访办主任徐小梦,也站了起来:“你小子,怎么是你?你到成都去做啥子?”

  徐小梦很惊讶的样子,松开小罗的右手,探过身来,一把抓住李良开的右手:“姐夫,你也在这趟车上啊?没听说你出远门啊?怎么你也认识罗局长?”

  “罗局长?”李良开有点发窘。他以为小罗是个普通公务员,谁知还是个局长。

  “徐主任,你莫乱讲哈,我哪是什么局长,不就是个副的嘛,啥也说了不算,你就别取笑我了。”罗副局长依然客客气气。

  徐小梦也笑了:“罗局,你客气啥?副局长也是局长嘛,都这么叫,我哪敢造次啊。”罗副局长苦笑了一下:“就是,这算什么风气嘛。副职就是副职,副局长就是副局长,为什么非要叫局长?真是搞不懂。”

  “罗局,你想多了不是?现在不都这样嘛,有些人明明是普通公务员,压根儿就不是领导,不也科长、处长地叫着?这样显得有身份嘛。哪像你,明明是领导干部,还这么谦虚。”徐小梦不动声色地奉承着罗副局长。

  “你们认识?”罗副局长指着李良开和徐小梦,“看来是老熟人嘛。”

  徐小梦哈哈大笑:“何止是认识?他是我姐夫。以前也是个领导。”

  “别听他胡扯,一个退下来多年的村主任,算什么领导?糟老头子一个。”徐小梦说他是领导,李良开莫名其妙地尴尬起来,赶紧转移话题,“我也不是他亲姐夫,他是我婆娘的堂弟。舅佬倌,我说得对不对?”

  “喊啥舅佬倌,多老土啊,还没有叫我舅子好听。”徐小梦也跟着打趣。

  “徐主任,到成都公干还是旅游?”罗副局长问徐小梦。

  徐小梦连连摆手:“就是出来耍一圈,看看在成都上大学的娃儿。”

  “就是嘛,开县十多年前就归重庆管了,有上访的也不会去成都噻。”罗副局长慢条斯理地分析着。

  徐小梦夸张地拍着双手:“领导就是领导,就是有水平,说得多好。罗局,一会儿下车,我安排你吃饭。还有姐夫,咱们三个一起。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坐着,我是二等座,在隔壁车厢,车到后咱们一起出站。”

  “不了不了。”罗副局长婉拒,“我还有事,跟别人都约好了,有人来接站,就不麻烦徐主任了。”

  李良开也赶紧表态:“也有人来接我,小梦你就忙你的吧,见到我侄儿,代他姑爷问个好。”

  “我说姐夫,我娃儿可是大学生,人家叫你姑父好不好?书面上,姑爷指的是女儿的丈夫,姑父才是姑姑的丈夫嘛。”徐小梦又拿李良开的土话开涮。

  “你个龟儿子,赶紧跟老子滚,少跟我在这里装蒜。”李良开听出徐小梦是在开玩笑,便也放肆起来,“在你姐夫这里,你不是领导,就是舅佬倌,知道不?”

  徐小梦一阵哈哈,和罗副局长打过招呼,转身往另一节车厢走去。

  车到成都,一直到与罗副局长挥手告别,李良开没再看到徐小梦的身影。这让他很纳闷:这小子,怎么神出鬼没的,到底到成都干啥来了?

  没容李良开多想,前来接站的李峰已走到跟前:“三叔!”

  李峰是李良开大哥李良川的小儿子,四十四岁,是成都市邮政局的一名普通干部。李峰的妻子叫袁淼香,是唐家岩袁春福的小女儿,和李峰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婚后育有一子,正在北京念大学。袁春福的老伴去世后,被女儿女婿接到成都一起生活。而李良开和袁春福同岁,打小是好伙伴,成人后是好兄弟,相处得一直很融洽。

  在武侯区一个居民小区,也就是李峰家里,两个儿时的伙伴相见,李良开和袁春福都很感慨,都说时间不经混,都说对方老了。

  当天下午,李峰要去上班,袁春福带着李良开到家附近逛了一大圈。晚上,李峰打电话回家,说要在单位加班,让三叔先在家里吃饭,等加完班,他带三叔去耍都吃烧烤喝夜啤酒。谁知这一等,竟然等到了零点以后。要不是李峰再三恳求,还拉着袁春福、袁淼香一起去作陪,习惯早睡早起的李良开真没打算去熬夜喝酒。等三个人坐出租车赶到耍都,已是七月三十日凌晨一点。

  让李良开大开眼界的是,尽管已是深夜,但这个叫耍都的地方还是一派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前来喝夜啤酒的人络绎不绝。露天的大排档里,人们享受着美食,品咂着美酒,还有现场演唱的歌声作伴,更有擦鞋的、掏耳朵的伙计们穿梭其中。在如此安逸的环境里,李良开心情大好,接连喝了两瓶啤酒,就着酒劲和袁春福聊着过去的事情。李峰和袁淼香陪在旁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附和插话。

  李良开和袁春福聊得正起劲,附近两伙客人因为争抢桌子争吵起来,还差点动手,被几个保安模样的人拉开。

  见此情形,袁春福撇撇嘴:“一张桌子,有啥好争的?”

  “哈哈哈,你这个老东西,还好意思说别人,当年你还不是一样?你跟我大哥争地界的事,你还记得吗?”李良开旧事重提。

  “怎么不记得?”袁春福喝了一口啤酒,“你大哥都去世八年了,一想起那事,我还真觉得对不起我这个亲家。”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夏季某天。彼时,农村集体土地承包到户不到两年,家家户户都把田地当成宝贝,村民之间经常因偷挪地界发生纷争。

  这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李良川扛着锄头出了门。正是露水茂盛的时节,摸索着走到地里,李良川的一双胶鞋和两只裤腿全打湿了,湿漉漉的,很不舒服。到了地方,李良川把锄头从右肩上放下来拎在左手上,没有着急挖地,而是以极快的速度走到这块地的分界处,锄头和手并用,把上中下三块界石往另一边各挪了两尺,之后再抡起锄头挖地,一直挖到日出三竿才回家吃早饭。

  这块地一分为二,一半是李良川家的,另一边是袁春福家的。土地包产到户以来,两家一直相安无事。可就在一个月前,也就是麦子变黄快熟的时候,李良川发现地界有些不对劲,上中下三块界石像是被人动过。回家和婆娘贺维珍说起此事,贺维珍怪他胡思乱想,还专门跑到地里看了看,认定没什么问题。听自己婆娘这么说,李良万心宽了许多。可他还是觉得不托底,自个儿又去看了几次,越看越觉得有问题。按照他的判断,地界至少被袁春福挪了两尺。

  对于和三弟李良开同岁的袁春福,李良川一直没有好感,认为他做事太诡道,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更别说是挪个地界了。

  等到割完麦子准备挖地栽红苕时,李良川决定按照自己的判断,偷摸把地界挪回去。他早就想动手了,只是两边种的都是麦子,一动太明显了。一旦两家都割完麦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三块石头一挪,再提前把自家这边的地挖完,袁春福就算看出来了,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腔。因为当年包产到户分地时,这块地丈量得并不那么仔细,谁也说不准这块地的具体面积。

  李良川考虑得可谓周全,但他没有料到袁春福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竟然由三块界石形成的直线延伸出去,在上下的地坎上都做了暗记。于是,李良川挪动地界的当天中午,袁春福就闹上了家门。李良川当然不会承认,袁春福就开始破口大骂,把李良川的八辈祖宗骂了个遍。

  当天晚上,袁春福把那三块石头往回挪了两尺,还跑去向村支书袁大全告状,说李良川乱挪地界,要求村里严惩。袁大全是个老好人,说你挪回去就行了,都是熟人,不用搞得那么紧张。其实袁大全是不想得罪村主任李良开。都是村干部,他犯不着为了袁春福去惹李良川。怎么说,李良川都是李良开的亲大哥,这一点,袁大全清楚得很。

  袁春福有些不服,但也别无它法,准备就此了结。谁知李良川却不干了,认为袁春福做了手脚,当天深夜再次把地界往那边挪了两尺。第二天早上,李良川和袁春福从李良万家里一直吵到那块地里,最终动了手,李良川用锄头刨伤了袁春福的左脚背,袁春福用镰刀划伤了李良川的右脸颊。

  事情再次闹到袁大全那里,处理的结果是重新丈量土地,再次划定了地界。随即,一条壕沟代替了原来的三块石头,李良川和袁春福也成了怨家,见面连话都不说。

  大人们疙疙瘩瘩,孩子们却不管那么多,依然一起玩,一起扯猪草割牛草,一起上学下学。尤其是李良川十二岁的小儿子李峰和袁春福十岁的小女儿袁淼香,从小就很要好,压根儿没受过两家争地界这件事的影响。

  后来,等到李峰和袁淼香在成都上学期间确立了恋爱关系,李良川和袁春福这对老怨家成了儿女亲家,不得不重新开始说话,并最终化干戈为玉帛。

  再后来,也就是李良川去世前一个月,提起那次争地界的事情,李良川问袁春福在他挪地界之前到底挪没挪过界石,袁春福哈哈一笑:“肯定挪过噻。现在不和你争了,那块地全归你,总算行了吧?”

  李良川笑骂道:“你个龟儿子,还是那么诡道。现在都没几户人家种地了,那地早就荒得不成样子了,我要它干啥?还是留着埋你个狗日的。”

  时隔多年,再次说起这段往事,袁春福和李良开都唏嘘不已。

  喝酒加聊天,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被李峰、袁淼香分别搀扶上出租车时,李良开和袁春福早已醉意朦胧。

  出租车驶离耍都时,李良开嘟嚷了一句:“我刚才好像看到徐小梦了。”

  “三叔,您没喝多吧?哪个徐小梦?”李峰问道。

  “咱们古月乡的信访办主任。”李良开含含糊糊地回应。

  “我咋没看到?爸,淼香,你们看见了?”父女俩都摇头。


  【桐言无忌】

  故乡情,故土亲,故里人更亲!

  读着李良开与袁春福的对话,看着李老对往事的回忆,那份乡情、那份真意的确: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老一辈们对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和敬畏的祖上都抱有感恩之意,这种浓重的乡土情在左右着李良开的人生抉择。

  人生的征程如同旅途,一样会遇到故友、故亲。原来动车上认识的这位“小罗”居然是“大局长”,而且对李良开还倍儿亲,顷刻之间便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好友相遇,多多益善,又来了一个徐小梦,(不知道这位小舅子来此何干?渝夫又埋下伏笔!)

  李峰的进入又牵扯出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原来李良开和袁春福不仅是兄弟间的亲家关系,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发小,尤其是与自己同岁的袁春福和大哥李良川之间还发生了一件“土地纠纷案”,两个人从偷蔫挪动土地分界线到对簿村委会,最后大打出手,以两败俱伤而收场,至此互不来往,形同陌路。要么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呢!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丝毫不影响孩子们的相互往来,“李良川十二岁的小儿子李峰和袁春福十岁的小女儿袁淼香,从小就很要好,压根儿没受过两家争地界这件事的影响。后来,等到李峰和袁淼香在成都上学期间确立了恋爱关系,这对儿冤家才和好如初”。

  这老一辈儿的乡里邻亲们,都是淳朴善良的山野情怀,都是清澈透明的开怀胸襟。看看李良川,临近生命的尽头还在念念不忘当年那点小事儿:李良川问袁春福在他挪地界之前到底挪没挪过界石,袁春福哈哈一笑:“肯定挪过噻。现在不和你争了,那块地全归你,总算行了吧?”多么朴实本真的一面啊!这何尝不是川渝一代山村农民的典型代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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