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supportLists] [endif]第六章借钱(下)
一九九六年四月,一个周六的下午。
一位妇女被引荐给方舟。妇女自称来找郑南的,偏偏“寻隐者不遇”,于是只能由作为同乡的方舟代为安置了。
“您吃了没有啊?”方舟关切地问道。
“吃了来的,您啦!”妇女客客气气地应答。想来这只是客套话,方舟却不便再表示关心。于是带她到郑南的出租房前,让她在那儿候着。
妇女皮肤粗糙,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两颊结满仿佛头皮屑似的麸皮。颧骨高昂,牙床突出,感觉着嘴巴永远也关不住似的。衣服没有一件完整领土,全挂了花,不过缝补得挺仔细。
晚上,二十二点钟。方舟仿佛夜游神般归来,妇女仍旧老老实实地滞留在原地,方舟差不多将她给遗忘了。这时,妇女却叫住方舟:“这位兄弟,麻烦问你一声,我弟弟怎么还没回来呀?”
“还没回吗?”方舟大吃一惊,他对这位仁兄向来不大注意的。不过妇女仍旧在此静候枯守,不免让方舟觉得很是窝心。
“不会不回来了吧?”妇女无奈地问。
“您改天再来吧,我也说不清楚他怎么回事,反正他每天都回来得挺晚的。”方舟如实相告。
妇女唯唯诺诺,转身要走。看情形,她多半会找块空地囫囵地对付一夜,而不大可能凭白无故地浪费金钱,即使是再便宜不过的旅舍。
方舟赶紧为她联系了家简易客房。虽然简陋,但也许比睡在她自己家里还要奢侈一些。当然,开销由方舟承揽,谁让他摊上这档事呢。结账完毕,方舟再次关照她明天再等消息,这才返回宿舍。
翌日上午,郑南没有返校。中午,仍旧不见其真迹。方舟终于醒悟到这是个星期天,是上帝都要休息的时日,郑南自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妇女便直说等不及了,让方舟代为转告一声,说是家里正忙于春耕生产,一点空闲都没有的。“那就再说吧!”妇女叹息道。
临行前,妇女却又磨磨唧唧起来。
“还有什么事吗?”方舟问道。
“大兄弟,我真的很为难,有件事情想麻烦你一下。”妇女吞吞吐吐地说。
“您尽管说吧,没关系的。”
“我想问你借一些盘缠,我没有回去的路费。”
方舟不由得心里一乐,这都叫什么事啊!他于是不情不愿地打开钱包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数也没数便递过去。妇女怔怔地站着,竟然没有接。方舟便又补了三张票子,颇不耐烦地问道:“够了吗?”
“够了,”妇女千恩万谢地接过钞票,“大兄弟,太感激你了,到时我会让我弟弟还给你的。”
是的,做姐姐的只想着让做弟弟的还钱。不过,有这种可能性吗,方舟不无猜忌地想。妇女的话顿时启发了方舟,使得他在内心深处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顾虑:自己的那几笔三角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厘清呢?
一星期后,妇女又不期而至,径直招呼方舟道:“大兄弟,我弟弟在不在啊?”似乎号准了他。
时天色已晚,方舟只得安排她先行住下。依旧是那家店,那张床铺,还都为她预备着。
“您请坐,”妇女十分客气地说道,为方舟盛了杯开水。暖瓶内的开水已然无多,只剩下些茶垢,妇女仍旧递了过来,客气生生地说:“您请喝茶。”
接着妇女翻拣起随身携带来的行李,从一只大口袋里掏出几只小口袋,其中一袋竟然是爆玉米花。在乡下,这是很平常稀松的玩意,在城里却可以算作一项高消费了。
“随便吃。”妇女满满地捧了一把放在方舟桌前,种种殷勤好客之态度感动得方舟只想打呵欠。不过那只百宝箱似的桶天袋却吸引住方舟的视线,里面有炒熟的糯米粉、晾制的干鱼等等,不一而足。似乎为全心全意锻炼郑南的艰苦朴素而准备的。
“您找郑南有什么急事?”
“有些事哩!”妇女支吾道,看来并不愿向方舟吐露真言。“哎,”她这时却长叹一声,茫然地望着方舟,“他的命可真是苦,”方舟暗自想,该不会是在替郑南鸣不平吧,“生下来不到两个月,他爸就去世了,五岁那年他妈也没了。我们兄弟姐妹间关系又复杂,不是同父不同母,就是同母不同父,家里也都是穷,谈不上谁帮谁的忙。”她这样说道,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热泪。妇女的叹苦经却蓦然让方舟想起陆璐针对郑南的那句经典评论:“咳,他妈妈真不应该把他生下来的!”
“说来我跟他也谈不上有什么血缘关系,可孩子们的学费全是他接济的,女儿好几次抓药治病也多亏了他。这次我儿子不知撞上哪门子邪,病了这一阵都不见好。看来只得再难为他了。”
妇女哽咽着,一把鼻涕更兼一把的泪。方舟能感觉到她作为母亲的焦虑以及作为姐姐的愧疚。不过看她满面凄楚的神色,真不知是在可怜郑南呢还是在为自己伤心。方舟万万没有料想到郑南的经历会如此坎坷,更没有想到郑南会如此仗义疏财,以至于忘却了他自己都还是个生活全然没有着落的人。不过说也奇怪,郑南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怎样凑齐的?他怎么能兼顾到这一贫如洗的大家庭呢?
方舟赶紧打电话向陆璐求援,他总算学聪明了,大约上次便该让陆璐来打理后事的。果然陆璐听说了原委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非得赶过来寻找到妇女,好似要去投亲一般。
“只怕都睡了。”方舟提醒她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陆璐竟然埋怨道。
第二天大清早,总算将郑南给盼回来了。见到满面愁容的他姐,郑南只抓后脑勺,一筹莫展:“哎,哎,我也是过不出日子了啊!”
陷入两难处境的妇女流露出无疑是大失所望的神色,不过却并不甘心放弃这也许是最后的一线希望,仍苦苦哀求道:“你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帮姐度过这道难关,哎,我那苦命的孩子啊!”
“我有什么办法,二哥这一阵闹离婚花去了我不少冤枉钱,我自己的生活费都还悬着呢。”郑南瞥了一眼方舟说道。
“哎,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地里头的种籽都没备齐整,我那孩子是没指望了。”
情急之下,她伤心地啜泣着。陆璐在一旁也显得很着急,说:“郑南,你想想办法嘛。”
“好吧,”郑南终于说道,大约五脏六腑都被他姐姐婆娑的泪水给淹没了,“你先回去,我凑些钱就给你寄过去。”
他姐这才抹去眼角的泪水,拉着郑南的手说:“兄弟呀,姐心里急呀,好生生的娃儿,如果不是因为这病,姐怎能开这个口,怪只怪你姐命苦,生得穷。”
“那你准备要多少?”郑南问道,却拿眼睛直瞅着方舟。
“一千,如果没有五六百也成。”
“好吧,好吧,我尽早给你寄过去。”
“那姐就指望上你了。”妇女忙不迭称谢道。
静静地倾听着“姐弟俩”的这番谈话,方舟终于体会到贫穷的个中滋味。也许仅仅帮助郑南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搭上他那无底洞似的大家族。
“我那里还有些零头,我再问别人借一些。”方舟看来是无法置身于世外了,如是允诺着。
“大兄弟,那可太谢谢你了。”他姐急急地便谢上了。
方舟于是也寻起穷来,到处搜刮着同学们的腰包,很快便将一千元钱交给了郑南。郑南如数转交给他姐。
“大兄弟,太谢谢你了。”他姐感激涕零地对方舟说道。
“回去看病要紧,可不能再耽搁了。”方舟忧心的倒是孩子,可不要小病都给拖成了大病。
“哎,哎!”妇女急切地答应着,看来是归心似箭。
“这次可真多亏了你。”终于,郑南难得地表彰着方舟,语言之经济,是感激,也是道歉。
“你的心肠可真好。”陆璐在一旁敲着边鼓。
他们可谓皆大欢喜了。只有方舟却可悲,几句虚无缥缈的称颂便将这位公子哥儿推向了贫穷的深渊,好似经历一场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