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色王国的黯然失色，远比二流共和国崩溃的时候更令人感伤。”——村上春树《完蛋了的王国》

“老师，我现在是班级里的语文课代表！”

那一次，站在我面前的是男生S。他是我三年前教的学生，现在就读附近的一所重点高中。我教了他两年，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两年后，因为各种原因班级被拆分，我没能继续教他。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觉得上海这边的学生对于语文学习没什么兴趣，别说唐诗宋词，红楼西厢，就是现当代的小说，他们似乎也不大爱看。这和我们读初中那会儿很不一样，那时很多学习不好的同学，对小说总是热爱的，男生讨论起金庸的小说，无不两眼放光，女生看起琼瑶来，也是废寝忘食，甚至于双眼迷离，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有感于此，我在语文课前加了一个课前演讲的环节：去找一首诗或者词，课前抄在黑板上，预备铃响后给大家讲。

和让学生写随笔一样，这个环节我坚持了很多年。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我发现很多同学讲的内容根本谈不上是演讲，他们只是找来古诗和翻译，然后背上一遍。

但即便单纯的背，也是有效果的。更何况上课的时候，为了让他们感受唐诗宋词，我可没少花功夫，喜欢的诗歌，喜欢的诗人，我总是会扯上很长的时间。

当时的S在班级里成绩并不算优秀，但慢慢地，他和另外两位男生逐渐显示出对古诗词的兴趣，课前演讲总是找很长的诗歌，有的时候，甚至会主动跟老师说，老师，我来讲这首诗吧。

其实教他们的时候，我已经修改了课前演讲的规则，演讲的主题不再局限在古诗词。只要你乐意，什么话题都可以讲。

但大概是因为惯性，或者是因为自由选择其实才是最难的选择，不少的他们，还是愿意找一首诗歌来背来讲。

倒是眼下真正教的这一届学生，从一开始我就让他们自由选材，让他们讲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在经历了一段不知所措的时期后，他们的课前演讲慢慢走上正轨，有的小孩的演讲甚至称得上精彩：或者是表达，或者是话题本身，或者是表达所展现的思考和感受。

当然，早先的时候，也曾给他们推荐网易公开课，推荐TED演讲，午自习的时候，也给他们放了一些个人认为适合他们看的TED演讲。

看了一些TED演讲后，我告诉他们：“你们知道吗？虽然这些演讲者可以称得上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人，但上TED讲台之前，他们平均练习了五十次。“

就这样，不少次上课之前，我对接下来的课前演讲还充满了小期待，特别是班级里那几个愿意认真准备的学生。看着他们从六年级到现在，越来越自如地在讲台前表达自己的时候，有时也会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

是啊，以前的我怎么那么狭隘，为什么要将课前演讲局限在唐诗宋词之中呢？这个世界那么大，美妙精彩的东西那么多，有那么多值得讲述的故事，那么多可以讨论的话题……

现在，S站在我面前，兴奋地给我将他在现在班级的表现，我很为他感到高兴，特别他说他现在的语文老师会让他上台去给同学讲古诗的时候。

”很好。“我笑着说。

但同时，我的内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安，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质疑：如果不是你，他当年是不是还会这么对传统文化感兴趣？你是不是给学生教了些不大合时宜的东西，是不是指引他走上了一条不那么合适宜的道路。

当然，我知道我没那么大影响。他之所以能那么喜欢，并且能这么长久地爱好这个，当然还是因为他们自己内心的原因。

但是，我还是那么点不安。

虽然我也深知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东西，到后来你会发现，很多东西都是权衡取舍所取得的结果。

比如说到现在的我忽然发现，我所带的这届学生，是我所有所教过的学生中文言文阅读能力最差的一届。他们对古诗古文、对传统文化都没什么兴趣，我的学生中，再也不曾出现要主动给我们讲诗歌的小孩，在上海的古诗文阅读大赛中，连区里的一等奖都没人拿到过。

特别在据说语文学科在各色考试中的比重将继续增大的情况下，而文言文内容比重也将增大的情况下。

有的时候，我对这样的信息感到迷惑。一方面，我们提倡传统文化。但传统文化本身又因为自身的原因，与当下繁荣的商业文明时代显得格格不入。我很难想象一个大儒或者是大侠，在当下的社会当中找到好的归宿和定位。另一方面，从个人的角度来讲，我喜欢唐诗宋词、红楼西厢，喜欢那些被时光年轮积淀下来的内心的挣扎与飞扬，他们如同漫天的萤火，飞扬在我儿时的梦幻里。

小的时候，生活的镇子叫李家河。镇子下面，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我一直记得有一年的初夏，不知是什么原因，萤火虫突然泛滥成灾，多到恼人的地步——对的，大白天你是不会喜欢在学校的树林里，草丛中看到那么多密密麻麻的黑虫子的。

我们以为的萤火虫的样子，大概是这样的：

但白天我们见到的萤火虫，实际上是这样的：

而且密密麻麻，毫不在意地在你面前飞来飞去。而小学教工楼旁边的那棵树下，更是多到令人恐怖的地步。

但是一到晚上，那的确是非常非常靓丽的风景。有一次有感于古人囊萤的故事，我拿了一只小玻璃瓶，追着萤火虫，一边走一边抓。

然后，我走过了学校旁边的那条小路，于是，整个河谷曝露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绘那样的场景，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萤火虫在闪耀，荧光闪烁下，蜿蜒的河流、河流旁的稻田、破烂老旧的水碾房……一一呈现在眼前。如果可能，现在的我真想穿越回那个时候，看看那个时候的场景。

但记忆里儿时的我，对那样的场景并没什么兴趣，我只是追逐着眼前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然后将它们抓住，放进小玻璃瓶里。

不久，我的小玻璃瓶就装满了。

只是，我并没有得到一个闪闪发光、如同被施加了魔法的玻璃瓶，除了刚放进去的时候它们还会闪着微光之外，盖上盖子一会儿，它们就奄奄一息了。

即便瓶盖上，我戳了很多让它们透气的小孔。

拿在我手上的，不过是装满了黑色小飞虫的瓶子而已，而且很多的萤火虫，都已经死掉。

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囊萤映雪，可能都是骗人的。

对了，我还记得抓萤火虫的时候，有几只被我不小心捏破了肚子，于是，我手指上也沾上了它肚子里的荧光……

“出色王国的黯然失色，远比二流共和国崩溃的时候更令人感伤。”——村上春树《完蛋了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