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月半明》
(二)心事
晨曦泛起,月光隐没,点点星辰也早已没了影,只剩一片幽暗而纯净的天空,映衬着东方前行的少年。少年的身后,是他热爱的一切。
刚苏醒的村子,湿漉漉的,清亮而干净,像是用了新砖新瓦新盖了的。
此时约是清晨五时许,日未出,天未大亮,屋子里、牲畜棚里都还是需要亮了灯才能看得清的。
村里多是勤劳人家,不只华戎起早,这时大都醒了。女人醒了都是要先收拾屋子的,于是便有零星的几盏灯亮起。男人醒了都是要去后院经营牲畜的,于是总会瞭见几束手电光在谁家院墙上晃了过去。
后院弄了响,便会惹了邻家的狗叫。先是村西老杨家的哈巴狗,后是村北老崔家的大狼狗,再是村东老华家的土狗,既而是一群狗隔着各家院墙轮着吼叫着。
村子不过四五十户,养狗的就那么几家,这一合唱,倒像是家家都养着狗似的。一个叫了,定惹出一群,没完没了,很是吵闹,还好就那么几家养了狗。便是只等哪个惹得主家烦了,被大声呵斥了,让人给唬停了,也就渐渐地都消停了。
二娃出了门,老华本想搂着媳妇再眯会儿,可媳妇的心事也是他的心事,此刻虽眯着,心里却也是叹了口气。
他也着实觉得烦闷和惭愧,祖上逃荒来到这片平原沃土之地,为的就是子孙后代不再操心温饱之事,能够安身立业有所成就。这大半辈子什么灾病没见过,哪曾想这年头居然有个神经性头痛厌学症,自家娃居然会得了这怪病,说是压力太大得了的。
起初权当是二娃装了的,一番打骂后,去市里医院做了检查才信了真。想来扎针吃药也是折腾了三年有余了,去年冬天才见了好,可惜错过了大好的求学年纪。当爹的实在心疼,也甚是惭愧。当初要不是望子成龙心切,也不至于逼着二娃得了这病。
常言道:“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大娃生来皮实,二娃从小敏感多心,老华却从来都是一同打骂,这可好,大娃越发皮实,反倒疯了二娃了。老华不禁反思着自己从前的教育,心里默默地总结道:“多是我错了罢...”
好在华戎并不如他爹这般苦闷,天生的感性虽说是随了他娘,却很是乐观。
只是奇怪,村里同龄的娃不是偷着抽烟,就是聚着耍牌,要么三五个约着到镇上的广场打球,偏他一人没甚嗜好,也不爱结伴,多是独处,就是他爹也不懂他了。倒是一提起诗词语文,最为喜欢。这一病,反倒脱离了枯燥的外语语法和难懂的数理化生,也无须再困于牢笼般的教室,而能全身心遨游在诗山辞海中,奔走于乡野农田间了。
华戎只觉得自己是:洒脱至极,自由至极。
老华念他没落着学历和本事,便常常教他多与人结交也好长些见识,免得以后吃亏。可怜了这份苦心,华戎只管沉浸在他自己的小世界里了...
一番思绪后,老华终是难以再入睡了,几口闷气堵了胸口愈发难受,不想惊扰了正微鼾的媳妇,便都给憋回了心里去了。
前院,栅栏门西面的石头墩子旁,靠墙的北面空地上,搭着个半人高的窝棚,大黄正蜷了身子在里面眯着。忽的左耳抖了两下,是听了合唱的信号了,一下子竟像蚂蚁钳子夹了屁股似的,腾地站起身来,窜出窝棚仰头朝着西面就是一通叫。沉闷有力,如一声闷雷,总算断了男主家的思绪,却也惊醒了微鼾着的女主家。
屋内,老华右手慢慢地绕过媳妇后颈,轻轻扶着,正欲缓缓地抽出压在颈下的左臂,不想媳妇此时也已经醒了。媳妇翻身空出老华的左手,懒懒地伸了下腰,便起身去亮灯了。老华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费劲地坐起身子,甩了两下稍麻了的左手。
“啧啧,我就那么胖么。”媳妇笑着说道。
“来,你搂着我试试。”老华不想让媳妇知道自己是愁着二娃的事,又跟了自己烦闷,便顺着打趣道。正说着,转身推开枕头拿了下面的小手电,双手握了拳撑起屁股一点点挪着下了炕。
“夜里出去摔疼了吧,要不我陪你去看看。”媳妇心疼地看着老华说道。
“没事,就是个屁股蹲,又没伤着骨头,两天就不咋了。”老华慢步走向门口的鞋架子,边走边说道。
“泥的衣服就放架子上吧,里屋小床上有昨天刚洗好干了的,你拿了穿就是。”媳妇一边叠被褥一边说着。
老华拿起夜里回来顺手搭在鞋架上的大衣,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印子,反手摸索着从里兜掏出一个打火机和一盒烟,很灵巧地甩出一支叼在嘴里,喃喃地说道:“一会儿吧,经营牲畜又要脏了新穿的了。”
“行吧,这会出去了好生看着点,别又摔了!”媳妇见他又要点了烟抽,便有些嫌弃地大声说道。
“知道了,放心吧。”老华听出了些许不乐意,心虚地答过后,便识趣地收起刚要打着的火机,右手捏着烟屁股顺手夹到了耳后,随即弯腰伸了左手去拿地上的泥裤子穿了。
“那不是个凳子?!非站着穿!不省心的老个泡!”媳妇撅着屁股正扫着炕,扭头瞥见老华竟弯腰靠着门框,单腿站着颤巍巍地穿裤子,忽地来了气骂道。
“我这不是怕弄脏了垫子么。”老华委屈地说道。
“垫子弄脏了能洗,你摔伤了能洗好?!”媳妇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说道。
“好,好,我坐着穿。”老华嘴上不耐烦,身子却乖乖地坐向凳子。心里顿时明亮了,竟一点也不觉得烦闷了。
老华忍痛折腾了许久才穿好裤子站起身,披上大衣蹬着鞋子正要出门,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又嘱咐道:“你收拾完就过去吧,大姐家今天事多。早饭不用管我,我经营完牲畜吃个烙饼就走。”
“知道了,刚下过雨,你好好慢点!”媳妇应了声便下炕扫地去了。
“放心吧!”老华说罢便亮了手电开门向外走去。
刚迈出半步就厉声呵斥还在吼叫的大黄:“呵!悄!悄儿!”大黄闻声,立马摇着尾巴低了头,眯眼望向台阶上站在门口的老华,撒娇一样地嘤嘤了几声,便转身钻回了窝棚里消停了。
“该叫不叫,就知道凑热闹。”老华嘀咕道。
其实早前华戎出来闹了动静,大黄并不吼叫,仅抬头看了眼,便又蜷了身子眯着了。只是老华不明白,这是独属于华戎和大黄的默契。
“吓死他娘了,老个泡,可是个好嗓门儿!”媳妇正在里屋专心扫着地,忽地被老华的呵斥声又吓了一大跳,气笑了骂道。
老华晃着手电,头也不回地哈哈大笑着朝后院慢慢走去了。
窝棚里,大黄前脚撑地昂着头,乖乖地坐着不再叫唤。尾巴却调皮地在地上慢慢画着半圆,拽着屁股来回摆动着,像个笤帚似的,扫起一小股灰尘弥漫了半个窝。
肥肥的肚子,一平一鼓地炫耀着主家的伙食标准,旁边还散着几块前天没啃完的猪骨头。后脖颈堆叠起来的两条肉棱,更是华戎宠爱的印记,简直就是同吃不同住了。
傲娇的下巴托着快要掉下去的舌尖,随喘息有规律地轻轻颤着,时不时还会练习一下微笑的表情。
两珠黑黑的眼仁,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指挥着短粗的脖子灵活地扭动着。直挺挺地立着的两只耳朵,像两座小型雷达一样,各自转着的同时,也随着脑袋公转着,一齐扫描着目光所及之处:一会儿瞄一下栅栏门外,一会儿瞥一眼正房东门,然后久久地盯着老华刚走去的方向…
西面,合唱渐渐变得稀稀落落。
大黄不甘地听着,最后整个都安静了,才收了笤帚合上嘴,眯眼趴下了。下巴顺势耷拉在两只前脚上,只留两个小雷达继续站着岗。
“咕咕,咕!”
“咕咕,咕!”
大黄的小雷达向右微调了一点:正房的屋脊靠东面的一片瓦砖上,一只灰色的野鸽子孤独地叫着,凄凉而亲切。叫声一直在,只是被狗叫声淹没了。
野鸽子面朝东立着,静静地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