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先生家的女儿,三岁过半,肉嘟嘟红粉粉一张苹果脸,左右绑两支冲天小马尾,爱骑着一辆小三轮满院子蹿溜,车头还放着一个洋娃娃。大人们下班经过,总爱逗逗她。小乐乐把着龙头,歪仰着脑袋,忽闪忽闪黑漉漉的一双大眼睛,一本正经奶声奶气地与你说话。
这一天,易太太带着小女儿,去了陈阿姨的家里做客。易太太与陈阿姨从小一块儿长大,比那亲姐妹还亲。这许久未见,两个人一起坐在凉沙发上,膝盖碰着膝盖,乐呵呵地谈天说地。这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乐乐搂着娃娃自个儿跟自个儿玩地无趣,扶着门框,迈出了屋去。
木门儿左侧,一只大黄狗正趴卧在墙根儿,前爪搭着一根肉骨头,啃得吧嗒吧嗒。
“啊!”乐乐抱着娃娃,惊奇的蹲在大黄狗面前,歪着脑袋看它啃骨头。
大黄狗警惕地抬起头来,喉咙发出一串持续而细微的低吼,紧紧地盯着乐乐。
怎么不吃了呀?不好吃吗?乐乐迷惑地想着,脑袋换了个方向往底下看去。
突然,大黄狗直起身子,啊呜一口咬上乐乐鼻子,又松开口退了回去,依旧紧紧盯着乐乐,两只前爪拢了拢骨头。
一秒,两秒……乐乐愣了愣,突然张大嘴巴“哇……哇……”地狂哭起来,站起身子向屋里扑去。
“怎么了!怎么了!”两个大人急切地围住乐乐。可她只顾着拼命地哭,说不出话来。
孩子脸上红红的牙印,不深,却是微微肿了。
“呀!这是……被咬了!乐乐,快告诉妈妈,怎么回事?”
“呜呜……黄狗狗……呜呜……”
易太太一把抱起女儿,冲出大门,往镇诊所方向奔去,陈阿姨拎起包,紧跟在她身侧。
到了诊所,医生也乐了:“怎么咬到鼻子了呀,还好咬得浅,娃娃大概也吓到了吧。去吧,打针疫苗。”
易太太抱着抽抽噎噎的乐乐又去了注射室。
“昕玉……真对不住哇!大黄长这么大从没咬过谁,温顺得不行啊。最近刚怀上,是不是……”
“蓉,也别太自责,我也没看好孩子。不说了,啊。”
陈阿姨将易太太送上了回家的车,站在窗下满怀愧疚又恋恋不舍地挥挥手。
“没事,你回去吧。”易太太抱着熟睡的乐乐也挥手道别。
两个月后。
“乐乐,你看谁来了!”妈妈欣喜地呼喊里屋的孩子。
“咦?陈阿姨好!”
陈阿姨挽着一个大竹篮,上头盖着一块蓝花布:“乐乐你看,阿姨给你带什么来了?”
陈阿姨将盖布掀开,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耷拉着小耳朵,蜷成一团,晶亮亮的眼睛骨碌碌直转。
“哇,妈妈你看!我可以抱抱它吗?”
“好的呀。”妈妈微笑地摸摸她的头,看向陈阿姨:“你呀,还放在心上。”
陈阿姨也笑了。
乐乐小心翼翼得抱起小黑狗,搂进怀里:“小黑,我叫你小黑好不好?”
小黑仿佛听懂了,低头往乐乐臂弯拱去。
“妈妈,小黑喜欢我耶!”乐乐笑弯了眼,兴奋地说道。
“从今儿起,你们就是好朋友了,你要照顾好它哦!”
“好的好的!小黑,我们是好朋友了呢!”乐乐一下一下抚摸着小黑的脑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蹦一跳往院子里去了。
“这孩子,炫耀去了呢!”
“她高兴嘛!”
易太太与陈阿姨笑吟吟地,手挽着手,也向院子走去。
(二)
小黑长得圆滚滚的,大大的鼻头,肥短短的四肢,还有一条小小的尾巴。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来抱它。每次被抱起来,它总将后腿抻直,嘴里细声“嗷呜嗷呜”地叫着,却又无可奈何,黑眼睛闪着惊恐与慌张。
“啊,小黑害怕了。”乐乐抱回小黑,一下一下抚摸着它:“小黑乖乖,不怕不怕。”孩子们围住乐乐。“它吃什么呀?”“我也不晓得哪。”“狗狗都吃肉骨头的。”“那走吧,我们去找骨头给它。”陈阿姨赶紧喊住大家:“狗狗还吃不了骨头,只能喝奶。”“那你就是奶宝宝了?”乐乐把小脸贴上小黑身体,轻轻蹭着。小黑轻声“嗷呜”,像是做了回答。
易太太买来奶瓶,小乐乐雀跃着要自己喂。易太太微笑着教她如何冲泡如何哺喂。乐乐将小黑抱在怀里,有模有样地握着奶瓶。小黑吸吮得吧唧吧唧,很快吃空了奶瓶,懒懒地头一歪,倒在乐乐怀里。
易太太用藤篮和旧毯子做了一个软软的窝。“妈妈,为什么小黑不能和我睡?”“乖,小黑还太小,需要好好休息才能长大呀。”乐乐将小黑搁下,替它盖好,摸摸小脑袋,蹲在旁边看着它。小黑抬起头四下望了望,嗷呜一声拱进毯子,蜷睡一团。“小黑晚安,明天见哦。”乐乐一步几回头,终是被易太太哄去睡了。
清晨,一阵细碎的叫声从床下传来。“啊,小黑早上好。”乐乐趴在床畔,和小黑打招呼。小黑仰头对着乐乐不住地嗷呜嗷呜。“乐乐,小黑饿了。”“那我去给他准备早饭吧。”乐乐一股脑爬起来,往厨房跑去,小黑颠颠儿地紧跟在后。“看,也不赖床了!”易太太与易先生相视而笑。
从此,易家小乐乐多了个肉滚滚的小跟班儿。
日子一天一天,小黑长大了,细长而健硕,一身短毛黑亮黑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你,偶尔动动尖耳朵,一副机灵模样。乐乐去幼儿园的时候,它总是跟在后头,撒欢儿跑动。乐乐进了幼儿园大门,挥手道别:“妈妈再见,小黑再见。”“走吧小黑,下午我们再来。”易太太低头说道。小黑向她汪一声,又望着乐乐,不动。直到乐乐站在教室门口,扭身摆手示意,再迈进教室不见身影。小黑这才跟着易太太返回。
乐乐不在家,小黑百无聊赖地低头趴着。易太太的叫唤他也不爱搭理。到了该接乐乐的时候,易太太还没有开口,它蹭地站起来,精神抖擞地围着易太太转悠,要引着她往外走去。“晓得了,我这就去接乐乐。”易太太乐呵呵地牵起绳子,出得门去。
到了幼儿园大门外,易太太找棵大树,将牵绳拴好:“乖乖不要吵,我去接乐乐。”小黑安静地站着,抖抖耳朵,紧盯易太太的背影。
“小黑!”乐乐蹦蹦跳跳地跑来,一把抱住小黑脖子,亲热地蹭着。小黑嗷呜嗷呜,好似在说想念的话语。“你今天在家乖不乖?”“汪……”
易太太松开牵绳。乐乐与小黑追逐着往家跑去。“哈哈,小黑我比你快!”“汪……汪……”夕阳西下,小姑娘与大狗奔跑嬉戏、沐浴金辉。
(三)
这一天,院子里摆满了宴席,高朋满座,喧闹不休。易家夫妇帮着邻居忙前忙后。乐乐领着小黑,寻不到空地玩耍,便向楼房后头的田野走去。白粉蝶、黄粉蝶、大尾翎的黑凤蝶……各种蝴蝶纷飞于花间。乐乐咯咯咯咯笑个不停,舞着两只手想去抓住一只。小黑也欢蹦蹦地跃起,却总也追捕不到。它汪汪叫唤,蝴蝶们兀自舞蹈,毫不理睬。渐渐地,乐乐与小黑越离越远。
“咦,有鱼哪!”乐乐来到池塘边,惊喜地发现有许多鱼,黑黢黢一溜脊背水面一闪,游来摆去。“哇,抓一条给爸爸。”乐乐蹲下身子,探手去捞鱼。鱼群四散。乐乐使劲往前探着,“扑通”跌进了池塘。
水从四面八方没来,乐乐奋力地挣扎,无奈人小力微,水花四溅又回卷,将她往水深处拉扯。
微风习习,草摆沙沙。小黑动动尖耳,蹭地向着水响处狂奔,奔至水边,又毫不犹豫扑进水里,向乐乐奋力游去。终于贴近了小主人,它拱进乐乐肋下,四肢快速凫水,向岸边游去。到了岸沿,小黑努力地将乐乐拱上岸去。上得岸来,它抖去积水,低头不住舔抵女孩的脸庞。乐乐却一动不动,毫无声响。
小黑左右环视,向着远处的人影大声狂吠起来。距离却是太远,没有人注意这边。它看了乐乐一眼,剑一般奔向远处,寻着一人,叫唤两声,又向着池塘方向狂叫。见那人挥赶不理睬,它冲上前去叼住衣摆拼命后扯。
“这黑狗,怕是有事相求吧。”那老伯搁下锄头,喊着同伴随小黑而去。小黑快跑在前头,众人走得慢了,他就停下来汪汪催促。
“呀,有个娃娃落水了!”众人上前救治的救治,寻人的寻人,着实一番慌乱。小黑低声呜鸣,蹲守在乐乐身畔。
镇医院走廊,老伯绘声绘色讲述着小黑的聪慧,众人喧然。易家夫妇闻讯赶到时,乐乐已经幽幽醒来。小黑趴在床侧,伏着脑袋,不声不响。易太太一把抱住床上的女儿,泣不成声。易先生爱怜地看看妻女,蹲下身,摸摸小黑的头:“小黑,谢谢你。”小黑抬头,低呜一声,复又趴下任易先生抚摸。
小黑的故事很快传遍四里八乡,人们又惊又奇,甚至有阿叔阿婶慕名来看看小黑。易先生一家心里别提有多自豪了,更是待小黑如同家人。
(四)
时光荏苒,乐乐出落地亭亭玉立,红扑扑的脸庞笑容满溢;乌溜溜的大眼睛灵动有光。
而小黑,却日益年迈,一身皮毛不再油亮水滑,隐隐透着暗灰。唯一不变的,放假的日子里,乐乐到哪儿,它不疾不徐地跟到哪儿。
过完这个夏天,乐乐就要去城里上大学了。临行那天,易先生拉着行李箱走在前头,乐乐挽着易太太低声私语。说着说着,母女俩一齐红了眼眶。“好啦好啦,闺女读书是好事,别伤感了。再说隔着又不远。”小黑仰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点儿茫然。
易先生将乐乐安顿好,便走下班车,与太太一起站在窗下,叮嘱着乐乐。小黑觉察出不对来了,扭头就想蹿上车去。易先生紧紧攥着牵绳。
乐乐一边抹着泪花,一边说道:“爸妈,照顾好自己还有小黑,不用太担心我。”“傻丫头,好好念书。”易先生说着说着也低下头去。易太太更是捂着手绢呜呜地哭着。小黑两只前爪趴在车窗底下,不住地刨着,喉咙发出呜咽的声音,见乐乐没有下车的打算,自己又挣不脱牵绳,焦急地汪汪直叫。
“小黑乖,我会常常回家的,替我照顾好爸妈。”“汪……汪……”
汽车启动,开出了车站。突然,小黑挣脱掉易先生,拼命追赶。
“小黑,回去!回去!”“汪……汪……”
终于,班车绝尘远去。小黑喘息着站在路的中央。
“妈,我当选班长啦!”“是嘛,班里多少人啊。”
“妈,这周舞会呢!”“小妮子长大了。”
“妈。”“小黑……”“小黑怎么啦。”“小黑最近不怎么吃饭了。”“生病了吗。”“也不是,大概……老了。”乐乐握着话筒,沉默。“妈,这周放假,我回家。”“好。”
班车驶进车站,门一开启,乐乐就跳下车来,一眼就看见了爸妈,还有小黑。
“小黑,你瘦了。”乐乐蹲下身子抱住小黑,一下一下抚摸着它。小黑低低的呜咽着。“我们回家。”
这一夜,月色如华。乐乐抱着小黑坐在沙发上。“已经两天了,小黑嗅一嗅,就是不肯吃了。”易太太长叹一声。
“小黑,还记得第一次抱着你,你好乖。”
“小黑,要不是你,就没有乐乐了呢。”
“小黑,你最喜欢捕花蝴蝶。明天我带你去好不好。”
小黑突然仰头望着乐乐,大眼睛竟然盈盈有泪,就这么定定地、静静地望着。乐乐一阵心慌,喉头干涩,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终于,小黑无力地低垂脑袋,蜷伏在乐乐的怀里,再也没有睁开眼睛。成串的泪珠落下,乐乐颤抖着下巴,紧紧抵着小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