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幸福
阿爷和奶奶持续了半辈子的战争,熄灭在了我出生的那年冬天,当皑皑白雪覆盖大地,肃杀凛冽如刀的寒风吹彻南阳山时,我的诞生为马家旷日持久的斗争,带来了一个短暂的和平期。
阿爷和奶奶和好的缘由,可能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那便是鬼子即将攻入城围,年久失修的城墙,日渐凋敝的古城,已经抵挡不住人心涣散,人们仿佛不堪一击,一阵太大的风就能吹倒似的,到处都见到流散的难民,仓皇的脚步踉跄。
阿爷端着一口瓦渣粗瓷碗,蹲在自家的房顶上,看着眼前城里的一切,他并不知道人们为何如此,城里发生了什么,这些事情他并不在意,就像以前一样,那条环绕城郭而高高筑起的土墙,将他和城里人隔开,划分成了两个世界。
城里人看不起城外人,嫌弃他们的贫困,也嘲笑没有文化,同样乡下人也看不起城里人,不羡慕城里人的生活,鄙夷不屑他们的虚伪做作,看不惯城里的人情市侩。
阿爷是个粗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脑子里从来没考虑过,别人怎么说他从没放在心上。要不怎么城里人就流行的顺口溜就说,没心没肺活着不累呢。
啐!什么鬼?阿爷扭过头从嘴里吐出一疙瘩硌牙的硬菜,那块起胎洋芋,噗噜噜滚到了屋檐下去了。
没心思再看远方的城里头,阿爷舔完碗帮子粘的豌豆面馓饭渣渣,还想再来一碗,可是奶奶在屋里忙活,跟前没人可使唤,不像往常那样,吃到大半碗饭,奶奶接过碗,去锅里盛一碗。可是跟前没人,阿爷看看四周,空无一人,顺手就把大碗撂下地了。
奶奶噔噔迈着半大小脚,很快冲出灶窠来了,站在地上,往围裙蹭干了刷锅糯水,手搭凉棚,眯缝眼睛瞭望屋顶上的阿爷,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活不过了吗!把瓦碗绊碎了是,咋办?阿爷用满不在乎神情地故意说,碎了就碎篮球去,这日子看是横竖都是过不成了!奶奶嗔怪道,你又被谁招惹了,整天埋怨自己。阿爷苦涩地笑一个道,那是你没见城里鸡价乱过了马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攒地给我下来,奶奶下了道命令,阿爷感到了一丝甜蜜的呵护包围,暖洋洋荡漾在心底。
在我那裹着小脚的奶奶娇媚可人,玉树临风的身影面前,阿爷已不再硬朗的身子骨绵软了下来,软得直到沉到了屋顶上金灿灿的日头的一片光芒里。
两个上了岁数的人,个性好强的两口子,互不相容地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两个老尕娃。
城里是城里,乡下是乡下,离城三尺,全是下里巴,何况我们十万八千里呢!阿爷和奶奶折腾了半辈子,路归路桥归桥,到头来说不清胜负输赢,两个人吵吵闹闹过来,锅破了几口,我不知道,碗也碎过无数只,瓦罐不离井口破,两口子天天斗嘴怄气,磕磕碰碰的过日子,可也不是凑合着过来了吗?
也罢,也罢,还是算了吧,他才不操心这些个鸡零狗碎的事,活着够颇烦的了,只有呆怂陀螺,还瞎操心这些呢。
肚子吃了个半饱,奶奶捡起地上的瓦碗筷子,转身进了屋里。阿爷蹲在屋脊上,佝偻的脊背高耸而突兀,活像一只孤独的鹰隼,让风梳理顺身上凌乱的羽毛。照着开阔屋顶上温热的秋日,阿爷忽然感觉到困倦袭上身来。在裹紧明媚阳光的时候,他睁不开眼睛,过了一会儿,猛地迷瞪了起来。
恍恍惚惚之间,他看到在迷雾缭绕弥漫的眼前,站着个粗布衣裳的姑娘,扎着两根大辫子,黑溜溜挂在头上。她弯腰持把木锨铲泥巴时,辫子从身后窜到了胸前,晃来晃去,把人眼都看花了。
喂,说你呢,给我过来!你叫谁,咋咋呼呼着咋哩?我就是在说你,谁叫你和稀泥的!这我自个的家,拌阿大家地垄的泥,大夏河边的泉里我担的水,连你也是阿大请来的人,不是么?呵呵,姑娘家,嘴巴还伶俐得很。好好听话,你看看泥星子迸溅衣裳了,就不漂亮了。姑娘低头看了一转,绯红的脸颊飞过两朵桃花,你尽瞎说,才没有,明明是你手底下的抹子不利索,浆浆水水的,甩到了我身上,还怪我辫子晃了你的眼!
小丫头听好了,我跟你说啊,上王艾卜巴巴家帮他上房泥,我年时经常来呢,咋就没见过你,他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调皮捣蛋丫头?你才是这样的,傻瓜再不理你了,姑娘一甩辫子,走了。阿爷愣愣地看着,大辫子一晃一摆进了院里去了,心里头一时间仿佛怅然若失。
年年去沙尕楞村,来帮王艾卜家上房泥,帅十二布没留意过屋里有人没人,赶着收平草泥抹光了屋面,每次忙完活,下来地面就走人。东家依旧客气有礼,每次也是留他喝个茶,说丫头阿依莎擀面,已经做好了浆水长饭,吃了晌午再回家不迟。阿依莎灌满汤瓶水,迅疾递到阿大手上,一转身撩开门帘,消失在了阿大的身后面。
后来阿依莎嫁到城外山里,成了帅十二布家的女人。每年秋天,他会趴到屋顶,看看山下那个住着花儿与少年,再也回不去的叫沙尕楞的地方。
这天日头正好,他搭了把梯子趴到屋顶来,是想看看屋顶需不需再上一层草泥。冬天马上到了,把经过一夏天风吹雨淋掏空的屋面,赶着雪季来临之前,再漫上一层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