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里的青蛙

消息是怎么传开的我不知道,反正那之后总有人来找我聊天,希望我能和他们沟通一下心理问题。当然我那时只是一个高中生,提不出什么太有见解的说法。

不过一般来讲,在学生看来,老师和家长从来没有给过大家真正的尊重。成年人那些除了成绩和金钱以外,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态度,只会加深大家心里的不信任感。所以往往遇到了什么问题,能从同学那找到心理上的疏通之道,就再好不过。

那几年里我安慰了不少人,也听了不少故事,大部分我都已经记不太清,其中有一个人来找了我不下五次,次次都是感情问题,不是揣着被人甩了的悲伤,就是负着移情别恋的愧疚。我委实厌恶和他沟通,但是无可奈何,他每次来找我聊天的语气都诚恳无比,让我误以为他没有廉价的感情。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大学的时候,那阵子我正执着于和一个隔壁师范学院的女生确定恋爱关系。很难说我俩是两情相悦,只是在有限的社交环境里,碰巧两个人都比较聊得来。日后我才意识到并非是聊得来才适合做情侣,世界上有问温吞吞的感情,也有火山爆发一样的恋情,我和她哪种都不是,但在当时我确实很想和她发生关系来满足自己的占有欲和胜负欲。所以在KTV的时候,那个女生说要多喊一个人来唱歌,我并不意外来的人会是他。

我们寒暄了一下,他见到我似乎很高兴,我则不然,毕竟他打破了我和女生单独相处的环境。他一来就点了一打雪花啤酒,和那个女生对饮起来。我不喜欢在唱歌的时候喝酒,喝了酒唱出来的歌会很难听,在KTV我想做的事只有唱歌而已。

他告诉我,他也没想过他居然能考上本科的师范学院。明明高中三年根本没有怎么学习,高考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状态不佳,可是就分数而言,当初会做的题肯定是全都做对了。我看着那个女生和他紧坐在一起,便应承了他几句,自顾自地唱起歌来。我喜欢唱R&B,真假音转换多少会点,平时没事会学学陶喆和方大同的唱腔。唱转音的时候需要留足一口气,同时保持气息的稳定,声带用力时就用这口气把声音转折停顿,扭来扭去,唱起来乐趣十足。他问我真的不来一杯吗,我说有点酒精过敏,光是喝啤酒就会脸红头晕。

我是在KTV房间门板的玻璃上看见他们两个接吻的,我刚从厕所回来,玻璃里红蓝闪烁的舞灯映衬在他们两人纠缠的身躯上。他摸着她因为用力而展现出肌肉曲线的大腿,歪着头把她的热情结结实实的全部吸到嘴里。我回头又去厕所待了十分钟,洗了五次脸,我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音响里放《听妈妈的话》的时候去亲嘴。


“没错,这才是正确的,”他咬了口烤五花肉,用纸抹掉嘴巴上的调料和油,“我赞同你的恋爱观。”

“所以我到现在一次恋爱也没谈过。”

“非要说恋爱的话,算是谈过的,我也就只有一次。”

“你的意思是,从高中到现在,那些女生和你的关系根本不能算是恋爱喽,”我喝了一大口可乐,“哈~”。

“对。长久以来,能够算是依恋和相爱的,只有一个。其他都只能算是认识和接触。”

“所以你是把大脑和器官分开算的。”

他嗤笑一声,“确实如此。对我而言,每个人认识他人的做法各有不同。我会比较直接一点,不过我也会为了每一个接触过的女孩子落泪,毕竟一开始我都是真心的。”

我心想这家伙难不成是江西的唐璜不成,“看来是个多情的人。”

“你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我继续吃烤秋刀鱼,用细窄的竹筷把鱼肉分开再一丝一丝地夹起来。烧烤料和柠檬汁的香气完美的融合在与鱼肉里,伴随着秋刀鱼嚼劲适中的肉质,吃起来每口都让我颇为享受。可惜的是烧烤摊上的每一种菜都太过油腻,吃久了会突然觉得自己只是在吃调料和食用油。

在等待他打电话过程中,我一边刷手机,一边听旁边桌子几人的谈话。讲的是上个月学校附近的一起车祸,一辆满载学生的巴士在红绿灯路口掉头的时候,把一个在视野盲区的骑电动车的中年妇女卷到了车底,她惨叫了几声就晕死过去。本来这种车速不快的事故至多落下个残疾就该结束,谁知道还没把她送到医院,她的心脏就已经失去了再次跳动的能力。她的儿子在学校的外语系读大一,那天她给儿子送完夏天用的薄毯和凉席后,正准备回工厂上班。

“久等,她叫我们两个早点回去,别吃得太晚。她已经到宿舍了,正准备洗澡呢。”

“吃完这条鱼就走。”

“别听她的,我们不得聊会儿天。我没想到你和我是同校,也对,高三之后我们就不怎么联系了。”

“下次聊也不是不行,再晚学生会就要查房了。”

“难道你们那栋楼会天天查房?”

“倒不至于,不过有风险。”

“不必担心,夜宵我请,查房的事我也和学生会的干过,说一声,都有通融的余地。”

我靠在椅背上,挥手让烧烤摊的服务员把菜单递过来,“唱歌唱久了,肚子饿的很。”

“尽管点,不用客气。对了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我点了几个贵的,肯定吃不完的那种。

我看着他坐在我面前,被闹市的嘈杂包围。夜晚的街区,荧光打亮缭绕的烟雾,铁锅和铁铲碰撞,热油鞭打菜肴,人们坐在各种食物和垃圾中侃侃而谈。我能想象到这里的凌晨四点会是什么样,穿着橙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把摊主没有清理完的垃圾扫掉,用高压水枪冲洗黑油油的地面,黢黑彩亮的油水化合物纷纷流进下水道,成为滋养蟑螂的补药。

“以往分手的人我统统忘得一干二净,毕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价值观,惦记着也无益于以后的生活。但是她我无论如何忘不掉。闭上眼睛就看见她在对我笑,晚上在宿舍塞上隔音耳塞的耳朵里全是她和我说话的声音。我脑海中不断的闪现两人当初一起生活的段落,和在视频软件里拉进度条一样,随意又重复。”

得得得,又是光棍给罗密欧和梁山伯开大会,“所以你是怎么和她相识的呢?”

“说来简单,事后想起来其实也不简单。照理说芸芸不是我会主动搭讪的那种女生,我兼职的那天,有个点下午茶的客人说蛋糕有点变质,我说给他换一块,他坚决不同意,不仅蛋糕要退款,咖啡也要一起退。我顿时上了火气,嘴里想要说出脏话来和这个无赖较劲。我已经咬紧了牙关,一旦没有憋住,肯定会发生声嘶力竭的骂战。这时候芸芸走了过来,用那种温柔但是坚定的声音说,没关系,都可以退,但是蛋糕是我早上才做的,请不要说什么变质的事情。我一开始没意识到,回到吧台后我其实一直在回忆她刚刚说话的声音和姿态。我好像突然可以从她身上闻到一种特殊的淡雅香味,她的温柔和她的体温一样是暖暖的,散发在她周围的空间中。我开始缩短和她站在一起的距离,开始找话题和她聊天,我期待她的微笑和期待下雪天的时候能有个小火炉在手边一样。”

“以前对别人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摆弄着盘子里的西葫芦和鱿鱼,“没有,怕是以后也不会再有。”

“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基于巧合的青睐。”

“总而言之,和芸芸顺利约会了。我们按距离的远近顺序出去旅游,各种旅游景点之类的。我说不出她有什么具体的优点,只是迷恋有她在的时间,只有她在身边,我才能体验到可以称之为满足的感觉。不过钱很快就不够用了,家里给的生活费,兼职的工资,花得一干二净。我开始向那些和我睡过的女孩们借钱,我有很多借口,什么想要上兴趣班啦,健身房会员过期啦,家里有老人家生病啦,之类的。她们倒是没几个要找我还钱的,就算有再找借口推脱就好了。确实总是找别人借钱我也很不好意思,客观来讲,她们给我的钱的时候,那种温柔本质上和芸芸的温柔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在我眼中她们的温柔是没有香味和温度的,语气间柔软的区别就像毛巾和天鹅绒。”

“交往六个月的时候,碰巧芸芸的父亲来南昌进货,我开玩笑般的提议不如直接去见家长好了。她没有迟疑,直接说那今天晚上一起去吃个饭吧。她干什么事都这么自然,平时生活中没那么多话,一旦开口,就是已经做完决定了。”

“晚上的饭局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尴尬,她父亲是个生意人,在饭桌上大大咧咧的,思维跳跃,上一句还在说生意上不容易的地方,下一句就跳到我俩的关系上。当时,我相当愚蠢的做出了很多承诺,她父亲坐在那不时的发出一种‘过来人’的哈哈大笑,还说着相信我的潜力。现在想起来,那些笑声根本就是嘲笑,嘲笑我在不久的将来就要面对恋情的结局。”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用起子撬开一瓶乌苏,沿着杯壁给我原本装雪碧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啤酒。他说我多少得陪他喝一杯,我说行,一杯问题不大。其实我并非酒精过敏,我只是讨厌喝酒,但出门在外,说喝不来酒这句话是一句废话。我总觉得那些流到我血液里的酒精在杀死我的脑细胞,有些人喜欢用酒精杀死烦恼,有些人喜欢用酒精杀死悲伤,有些人喜欢用酒精杀死失落,杀死痛苦,杀死惆怅,杀死思念,最后杀死时间和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感,但我不想去面对和思考这份不安。我隐约意识到有些问题如果去在乎的话,便会摧毁我当时的状态。我成了那只温水里的青蛙,宁愿最后被煮到死也不愿意跳出来,我不愿意失去水,温暖的水。”

“你和那些借你钱的女生做了?”我朝自己杯子里倒了半杯啤酒。

“我渐渐察觉到芸芸对我变得有些冷漠,她开始总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常和我聊天也邀请不到她和我一起出去玩。我们的关系变成了某种口头申明,在这份申明里,情感的密度几乎快要为零。直到她说她母亲生病了,要回去照顾一段时间。她回学校的时候没和我说,等我在学校看到她的时候,她和我说,‘到此为止,已经结束了’。”

他把食指和中指曲成青蛙腿的样子,在桌面上腾了一下。

“我说结束自然可以,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一般来讲也算是好事。可是为什么呢,这么突然。不管我外表和动作怎么保持冷静,五官没有因为难受而扭曲,我的胸腔还是为了这个结果感到阵痛。我用右手扶住自己的胸口,请求她最后和我聊一次。她望着我,像个陌生人一样的扭过脸去点头,她说,那就这样吧,有空我会和你说的。”

十点半之后的烧烤摊几乎没了学生的身影,来这消费的人换成了一批刚刚下班的打工族。我发现他们的嘻哈与吵闹和学生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欢声笑语中,更多带着放纵的意味。他们喝的酒更多,吃的菜更少,他们更喜欢大喊大叫,直到声嘶力竭,这样才好明天一早又去写字楼面对几十上百人的沉默。他的手机响了,是那个和他在KTV接吻的女生打来的,他按了静音键,没有接。

“芸芸其实是回去打胎。究竟是哪一次出了问题才中招的,我想不起来。照理说基本没有可能,果然还是因为太年轻了。”

我仰起头,有些犯困,城市的天空在没有云的时候也看不见星星,漫漫天际只有半弦月勉强能打亮周围。我把剩下的酒倒进他的杯子,我让他喝完我们就回去,一路上边走边说。吃不完的菜也没有打包的必要,就算带回去,第二天也绝不会拿出来吃。

“我原本约芸芸在我们兼职的西餐厅见面,她不同意,说太老土了,和10年以前的偶像剧一样,况且她也不想让店长看见。她和我约在周三去公园见,早上她没课,我请了个假过去。在公园里我们没有拥抱,没有对视,只是隔开一双手的距离坐在长椅上。我觉得她可能和我一样,嘴上不说话,其实心里已经炸开锅了。我指着公园里那对在跳交际舞的老人家说,我们老了以后也可以在公园跳舞啊,是不是很有意思。”

“她说,‘没有这个可能,因为我很讨厌你。’”

“当时我说了很多道歉的话,确实有些话我无论如何不敢说,我绞尽脑汁的把那些能承认的错误的全都承认了一遍。事实证明我说的全是废话,她不回应我,起身要走。我条件反射地拉住她的手,那感觉真好,能再次碰到她。我说,你看你,这段时间没和我在一起脸色都憔悴了。”

他捏着自己的鼻梁,眉头紧皱,“厌恶的表情,她看我,南昌的风很大,吹得我头痛。”

“她说,当她意识到怀的是我的孩子的时候,她觉得恶心,自己肚子里有个人流得居然是我的血。她才意识到她根本不喜欢我,和我在一起只是当时正好很无聊,身边的男孩子也是扭扭捏捏,连说完一段完整的话的逻辑都没有,反正长得我不坏,不如和我相处一下好了。她让我不要误以为自己是在说气话,总而言之已经受够我了,以后不要再联系她。”

“估计她是意识到了怀孕让她身上有了三个人,自己,你和一个婴儿,”我伸了个懒腰,停在师范学院后门的门口,“情人间的爱或许是最自私的爱,完全是基于交换的,一旦有人没有得到想要的,立马就会张牙舞爪的埋怨起来哦,”说这话的我明明没有和任何人交往过。

“我在24栋,你住多少栋,我送你过去。”

我有些鼻炎发作,接过他递的纸巾擤了擤鼻涕,“我不在这读书,我是隔壁专科学院的。”

“那行吧,我先上楼了,还有些事没说完,周末再联系。”

回去的路上,我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领子立起来,双手抱胸,整个人缩得紧紧的。路边建筑工地上灯火通明,戴黄色安全头盔的工人在轰鸣作响的机器旁劳作,他们只穿短袖或橙色的马甲。

我手机的提示音响了,那个和我去KTV的女生问我,他有没有到学校,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我回复她,“他喝多了,已经回去睡觉了。”她回复我,“那就好。”

那就好,我自言自语,到了寝室我想洗个热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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