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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方攸芸下班回家在客厅看见公公时，有点惊讶，婆婆正在厨房忙活，闻声出来和她打招呼。

丈夫李博文说过最近公婆可能会来，但她没想到俩人招呼没打一个就自己这么大包小包地来了。

这把年龄了，又拎着大包小包，路上万一有个事，让他们心里怎么过得去。

自孩子上中学公婆回老家，转眼三年多了，三年间，方攸芸多次邀请老两口来过冬——冬天乡下没暖气，老人住惯了城里有暖气的房子怕他们不适应老家的冷——可是任她怎么说，婆婆只回复：“你爸说不去，他嫌城里不自由”。

不是嫌城里不自由，至少不全是，方攸芸心里清楚，公婆不愿意来，只是不想给儿子添麻烦。

婆婆生了两个儿子，李博文是老大。

他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生活、学习，包括参加工作，从未让父母操心过。公婆深以大儿子为荣。

和有出息的老大相比，老二李博武就逊色多了。

勉强大专毕业，家里托关系找的工作干了不到两年背着父母辞职，在外面打了一年工，欠了一屁股债，去年初，被公公亲自押回老家。

公婆的意思，这小子没出息没本事，不求有大成绩，只要不出乱子连累家里就行了。

李博武回来，被公婆安顿在一个亲戚的饭馆里打工，捎带学艺，出师后赁了一个小店，他当老板，公婆既是帮手，又从旁监督。

大家都想着再混一两年，给李博武说个媳妇，接力棒由父母手里交给媳妇，有媳妇管着，再生一两个娃，李博武这辈子就妥了。

“我和你妈也就能闭上眼睛了。”公公说过。

可人算不如天算，大人想得再好计划再完美架不住当事人不配合。

饭店支撑了一年，收支勉强持平，李博武还要硬撑，哥哥看着再撑下去，父母棺材本也要不保，干脆自己拍板拿主意，把小店转让了。

“这小子的性子还是得给他套个辔头。”“辔头”就是“纪律、规矩、约束”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李博武不适合自由职业自己当家作主那种，得进入集体生活，由组织约束。

这就是公婆年跟前突然来的主要原因。

02

“那就赶紧给找么，旁人的忙咱都帮，别说自家兄弟。”方攸芸边在脸上捯饬边和李博文碎碎念。

公婆都是极有眼色也有水平的人，帮过她们很多，也从不随便给她们添麻烦，方攸芸不是傻子，心明眼亮，她知道不是万不得已，几年不上门的公婆不会突然选在这时候来。

公婆来有公婆来的好处，首先把她从家务中解脱出来了。

今天的饭就不是她做的，吃完饭她要收拾，公公说：“让你妈收拾，你在医院忙一天了，歇着去。”

方攸芸知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道理，又存着投桃报李的心，自然对李博武的事分外关心。

“你那边敏感，不好动作，要不、我明天问问我表哥？”她停下忙碌的手指，把脸侧向丈夫。

李博文探身过来把她耳边的一缕碎发扁到耳后，说：“先不忙问表哥，毕竟是我弟的事，我先打听打听，快过年了，人家都忙忙的，再说，招工一般也是开春，这阵想定这事，难。”

方攸芸打定主意帮小叔子。

听吃饭时公公和丈夫说话的意思，这回的工作得慎重。

大姑给李博武介绍了个对象，俩人见了几回面了，印象都不错，按老家的风俗，至多再见两面，就该安排双方父母见面定事了。

开始谈的时候，店还开着，大姑介绍李博武“是个小老板”，听说对方很满意——再小的老板也是老板，说明有家底不是？

如果现在他们知道李博武把店转了，处于失业状态，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公公说这话是在喝第三盅酒时，李博文刚给妻子解释，爸这是用酒意掩饰不好意思呢。爸也难！

是啊！不难到一定程度，公公是不会主动向他们开口的。

想当年，李博文刚升职，有老乡进城让帮忙，李博文还没说话，公公先替儿子挡了。

他说，博文能帮个啥忙么？他一个碎娃，在单位脚都没站稳，还要靠咱们这些长辈亲人扶持呢！咱们即便不能给娃的发展提供支持，也不能在这时候拖娃后腿让娃难办不是？

“他叔，要不你再细说说，我琢磨琢磨看我认不认识能帮忙的人？”公公笑着对老叔说。

他一个三辈修地球的人能认识什么人物！听说那个老叔回家后把他们在村里好一顿排揎。

“管他咋说呢！你不是他儿子，他可不为你着想！谁的娃谁心疼！你好不容易在城里站住了脚，这刚上去，他就让你帮忙，你要帮了，就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再有人来，你帮不帮？

你帮了这个不帮那个怎么办？挡不住人家有嘴会说呀！我问你，你能帮一个两个，你能帮所有人？！出了力费了心就能讨每个人的好？！不见得！

真是的，我自己的儿子有出息了，我都怕影响娃舍不得用呢，他从哪儿听的风声就找上门来了……”

公公边说边用眼神睃婆婆，婆婆觉得儿子升职是个大喜事，一时没忍住和村里的嫂子们打电话时说了几句，这才传了出去。

方攸芸深深佩服公公，公公出面阻拦，效果自然比他们出面好太多。

有公公在前面挡了这一回，后面再没人上门讨没趣，所以这几年，李博文在单位是一路高歌，势头很猛。

军功章里有公婆1/3。

03

当然，私下，李博文也帮了一些人。

所以才有上面那句“旁人的忙都帮，自家兄弟的事更得帮”。

方攸芸主动打算帮忙的原因，除了公婆识事明理为他们着想外，最主要的，她想让小叔子尽快安顿下来。

二十多岁的大小伙，来回串浪了几年，时间浪费了不说，对个人经历也不好，时间一长，可能对他的精神造成压力，会让他对未来、对自己产生怀疑，那就更麻烦了。

说实话，小叔子能力虽然不突出，可干个一般工作，当个普通员工，还是可以的，当然，她和他哥一开始会在旁边盯着。

方攸芸说干就干，尽管丈夫说先不惊动表哥，第二天，她还是趁中午吃饭时给表哥打了个电话。

晚上到家，五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席间气氛和乐，公婆和女儿的对话更添乐趣。

自来当晚，公公说了这趟进城的目的后，同样的话他就不再提了。他和儿子儿媳住过八九年，了解儿子儿媳的为人。知道他们嘴上不说，底下没闲着。

婆婆来后，方攸芸的压力大大减轻，甚至参加了几场聚会，当然，也是有目的而去的。

腊月二十八这天，下了班，方攸芸在客厅里见到了小叔子李博武。

04

可能李博文给父母说了什么，前一天，公公又要带婆婆回乡下，方攸芸拦了。

“你俩这一天到晚忙得，平时都是亲家帮忙带孩子管家，好不容易过年了，把你妈你爸接来好好陪几天，我和你妈还是回乡下去，家里还有你弟呢，你弟工作的事，就过完年吧，眼下马上过年了人家也不招工啊——”

公公语气平静，婆婆却把脸侧到了一边，撩起围裙擦眼睛，过年媒人肯定要问亲事怎么定，儿子没工作就不好开口说呀。

方攸芸坚持不让走，她说她爸她妈经常过来，不差这几天，再说孩子老念叨爷爷奶奶咋不来过年呢，“您们就留下吧，我把博武也叫来了。他明天就到。”

“博武也来？！”公婆齐声问。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惊讶，然后是一脸喜意，尤其婆婆，饱含渴望和期盼的眼神说明她是真的希望一家人在城里大团圆。

李博武精神头看着还行，可能是谈对象了，说话间不时羞涩地挠头。

公公说他，在你哥你嫂子跟前扭捏啥呢？

方攸芸替他打圆场，扭捏好，扭捏好，说明胆子小，不会干坏事。

大家哈哈笑。

这次叫李博武来，方攸芸有这么个意思。

这些日子，她赶了几个场，约了几个亲戚、朋友、同学，李博武的工作敲得差不多了。

李博文原打算在自己单位的下属分公司想办法给弟弟安置一个位子，可是今年抓得严，他又一向走清正廉明的路子，和公公以前想的一样，方攸芸也不想为这事让他受影响。

“做得隐秘点，也不一定受影响。”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是国企，不一样。”方攸芸坚持。

她怕丈夫面子上过不去，安抚道：“我先试试，不行你再上。杀鸡焉用牛刀。你且瞧瞧我的本事。”

有句话公公说到方攸芸心坎里去了，“尽量别往你们单位安排，万一这小子干得不好，让别人戳你俩脊梁骨，因小失大，划不来。”

如果公公一心为小儿子谋好处，把小儿子的利益放在大儿子大儿媳前面，不管大儿子大儿媳会不会受影响，文攸芸估计还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这么主动积极。

正因为公婆一直以大儿子一家的利益为先，事事把他们想在前面，带孩子、买房子、以及阻拦为老乡办事，等等等等，他们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做到位了，知书达理的方攸芸不尽心，自己心里都觉着过意不去。

父母也说：“你公婆是难得的明理人，你心里也要有数。这也是个机会，你好好办，事办成了，博文博武感谢你，你公公婆婆更会对你另眼相待。”

父母的思想倒不如出身农村的公婆开明，他们一直怕公婆因为她生女孩、又不愿生二胎的事不高兴，“好，妈我知道了。你们放心。”

过年七天假，方攸芸申请值了四天班。

公婆在家，孩子有人照顾，她绝对放心。

她不在家，怎么说他们一家子说话做事都更自在，也方便。

05

李博武没闲着。

按方攸芸的安排，先到表哥的公司试工。

过年放假，表哥那边要继续给酒店饭店商场送货，缺司机，李博武闲着也是闲着，先去应应急，顺便表现表现。

“至于最后选哪个，等年后一个个面试了了解清楚了咱再定，博武你看行吗？”

顿了一秒，方攸芸加上一句：“嫂子是第一次办这事，没经验，你是自家人，有不合适的地方你就说，有啥话咱说在前面，比勉强答应了进去干得不畅快你难受我也尴尬，你说呢？

你放心，如果嫂子介绍的这些不成，再让你哥出面。

你哥是家里老大，老大都是最后出场压轴的，嫂子这是小喽啰，开个场。”

几句话说得在场几个大人心里熨熨贴贴。

“第一次办这事”，加上摆在面前的几个选项，说明自己的事嫂子的确上心了辛苦了；

“有啥话咱说在前面，比勉强答应了进去干得不畅快你难受我也尴尬”，给别人给自己给用工单位都留足余地；

她是喽啰，丈夫是老大，压轴的，说明她尊重丈夫，看重丈夫。

公婆笑得合不拢嘴。

公公手一挥，“还由他选啊！现在这世道是供大于求，找工作都是托关系、求人、花钱、送礼，你给他找了这么多，还真由得他选啊！

小子，你可别把这话当真喽！依我说，你嫂子的安排就好得很！你就按你嫂子的安排走就行了！”

这才是聪明人会说话的人高情商的人——既然一切按嫂子的安排走，那嫂子岂不是得负责到底了。

06

人都爱惜自己的羽毛。

对大多数妻子来说，丈夫的羽毛比自己的重要。

对方攸芸来说，李博文的职位、名声、前途，如同他和她的羽毛，他爱惜，她也替他爱惜。

能不动用李博文的人脉最好，重要的东西要留在重要的时候用，她认为，现在远没到那个重要的时候。

想想吧，往大了说，一对男女的结合，小家庭背后站着两个大家庭，枝枝蔓蔓，不知牵扯多少；往小了说，双方四个老人，兄弟姊妹，还有孩子，有自己，有以后的几十年人生，不知道有多少重要的时候。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虽说是在这来来往往、互相帮忙、互相利用中建立和逐渐亲密的，但亦如银行的存款，取用总有度，总有用尽时。

她这次为什么冲在前面，除了前文说过的原因，还有一个，她觉得，是时候在大家面前展现展现自己的能力了。

何况，因为他们要求不高，所以，这还真不是什么大事。

为什么前几年不出手？为什么不在小叔子刚毕业时就帮忙？

一是因为那时人家没提这事；二是她觉得丈夫那时说得有道理：得让他在社会上碰碰钉子，杀杀他的锐气，让他吃吃苦头，以后才知道珍惜工作机会。

07

年过完了，李博武的工作也确定了，亲事也就基本敲定了。

经过综合比较，大家一致同意他去方攸芸表哥的公司，包括李博武本人也很乐意。

用他自己私下和嫂子聊天时的话说，他是“天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当个司机就不错，不用天天坐办公室，憋都憋死了。

他说他一看字就想睡觉。

还是开车好，看风景，听歌，跟着老板见世面，老板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学学生意经，时间嘛，也相对自由，虽然有加班，但有加班费，不吃亏。

而且老板看他过年表现好，说来年他要是结婚，头车他包了，免费。

方攸芸一笑，当司机也行，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嘛。

不过想到表哥电话里说的，她决定回头和丈夫、公婆说一说，把这小子盯紧点，督促他干两年攒点钱，他们再资助一些，给他开个汽车维修公司。

表哥说了，你这小叔子别看文化水平一般，对车的悟性奇高，为啥最后决定招让他当司机，这家伙，连开带修，寻常毛病一个人就能搞定，维修保养费都能省不少。

正月十五过完，公婆又要回乡下。

方攸芸还是不同意。

这回的理由是，单位有个到北京协和医院交流学习的机会，每两年一次，名额有限，以前她考虑家庭和孩子，每次都放弃了，这一回她想试试。

她若走了，孩子虽然能自理，但孩子总是孩子，没人在一旁监督，怕散漫了。

李博文事业又在上升期——

“你甭说了，我和你妈留下，你去！”公公一锤定音。

“怎么这时候突然想去学习了？”晚上睡觉前，李博文问出和母亲白天问他一模一样的话。

“就是觉得再过两年娃就上大学了，你在单位也是水涨船高，同学们升职的升职，出国的出国，当家庭主妇的专心当家庭主妇，就我，半成不成的，心底有点空。

我给主任承诺了，就这一次机会，如果学无所成就安安心心到急诊科去——”

后半句话她没说出来：急诊科主任在闹离婚大战，无心工作，院方已有意要辞退她。她们是民办医院，没有编制那些拘束。

急诊科主任闹离婚大战的原因不是出/轨也不是男人有小三，很普通的一件事——

主任的侄子大学毕业和女朋友一起找工作，主任自己帮着找了两个，侄子和女友不满意；主任请丈夫帮忙，男人找的人家也不满意，明明是他们挑剔，可哥哥嫂嫂话里话外说他们不尽心。

俩人憋了几肚子气，回家互相指责都说对方没本事。

东拉西扯，新仇旧恨全起，事件步步升级，后来根本不提起因了，一门心思闹离婚。

方攸芸被同龄人的眼泪和失态吓坏了，物伤其类，由彼及己，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

为小叔子跑工作奔波的这段时间，她也深有体会，有能力和没能力，能力一般和能力强，确实不是一回事。

可以说，能力越强的人，越优秀的人，办事越容易。

虽然她的身边有感情始终如一的有能力的丈夫，但是，自己有能力，和依靠别人的能力，感觉差大了好吗？

凡事未雨筹谋。预则立，不预则废。

比起身边站一个能力强大的人，她更想自己拥有更多更强的能力，这样，就可以在任何时候，保护想保护的，帮助想帮助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