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橘子关注外公是从外婆离了这个世界之后。外公哮喘厉害,可好抽水烟袋,喘得猛时停一阵,再吸几口,虽然看着外公吸的费力,但橘子喜欢听水烟袋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外公吸的过瘾,橘子听着也心花怒放。
外婆走后的几天,外公一直坐在客堂门口,弓着身,脑袋快要抵到大腿,不说一句话,沉默的叫人发怵。干瘦的身形如同冬日里刮落的枯枝,瞅着心口酸疼。
外公生命里那根最重要的弦断了。
妈妈对橘子说:“外婆长外公3岁,以前大小事都是外婆张罗着,以后该咋办啊。”
外公外婆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很小时就过继给外婆的娘家亲戚了;大儿子成家后,忌讳外公的富农成分有些想划清界限的举动而伤害了他老人家的心,故走动也不勤。外婆这一走,本商量着日后让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轮流照顾。外公脾气像极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死活不答应。
外公吃过橘子妈妈给他烧好的66块红烧肉后,过起了他一个人的日子,还有他的老伙伴——一辆破三轮车。
从此,外公的饮食起居简单到像修行的和尚。一年365天,他每天中午用电饭锅煮够吃一天的饭,同时电饭锅上蒸一些时令蔬菜:清蒸黄瓜,清蒸茄子,清蒸青菜,清蒸萝卜……最后滴几滴菜籽油。天生弱视的外公在生活上确实属于低能无趣。每次妈妈向橘子说着,橘子就又急又难过,好在爸爸妈妈常带菜过去,好在妈妈常帮他去打扫洗晒,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将就着。
天有不测风云,橘子妈妈车祸了,外公的天又瘫塌了一半。想着这个女儿在十来岁时就为着他的富农成分而背负着家庭责任,每天大清早一家一家的收马桶倒马桶,学习也没心思就想着为家里挣工分贴家用,成家后也常阿爹阿爹的鞍前马后把他照顾地妥妥帖帖,可是如今却躺在医院抢救……想着女儿受着苦痛,橘子外公心里就翻江倒海地挣扎。候了几天消息,知道自己女儿已从市医院转回这里医院了,他一声不吭骑上他的老伙伴,晃晃悠悠出门了。一月的天气寒气逼人,外公把他的老伙伴寄放在车站附近,问了路人如何乘车到医院,便无所畏惧地进了城。到医院时,天上已开始飘雨。他照着医院透明的大玻璃门,抹干净雨水打湿的脸,一脸的愁苦焦虑被他这么使劲一抹,抹成了一脸从容自如。他想着,这下女儿可以看到他,他也可以看到女儿了……外公在医院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绕了几圈,颓然了。他懊恼自己没问清楚女儿住哪个病房就出来了,也懊恼自己眼不好使,否则一个一个病房寻摸着过去总归也能找到。他不知道去哪里问,去哪里找,木头木脑的站在医院门口,模模糊糊地照见擦得光亮光亮的大玻璃门中的自己,一点都不体面。他轻轻叹口气,望向天,望向雨,望着出了神……雨还没要停的意思,他气自己,一头走进了雨里。
这件事以后,外公更不愿出门了。
有一次橘子回妈妈家,妈妈塞给她一个200元的红包,说是外公给橘子女儿的,也准备了其他同辈分的孩子。橘子心里好笑着:这老头,自己肠子都没一点油烟味了,还要撑这面子。
不久外公病了,这次不像以往,吃几天药就能缓下来……外公趁舅舅他们商量要送院的时候,偷偷下了床,回来时被橘子妈妈逮到询问。“我就去看看你阿娘睡的地方,就远远的看了一下……”
外公没住几天医院就回来了,他已神智不清,迷迷糊糊的老是要扯掉手背上的吊瓶针。橘子叫了医院上班的朋友过来再扎上,祈祷着外公乖乖的吊点滴,有奇迹出现……奇迹真的出现了,妈妈对外公叨叨:“阿爹,你不要动,橘子来看你了,她让你要好好吊针,病就好了”……“奥,是橘子啊,奥,橘子……橘子……”外公不停的重复她的小名,梦一样的呢喃。橘子摸着外公干瘪干瘪的手,眼泪一点一滴下来。后来亲戚们都说,橘子那天回去后,外公还一直叫着她的名字。在外公陷入混沌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唯一呼唤着的亲人的名字。好几年后,橘子读到一篇临终的文章,有些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叫朋友帮着去吊针,外公当时挣扎着要扯掉吊针就是因为他太痛苦了,而她还不知不觉地增加了外公身体上的不适。
外公外婆都离了这世界,橘子也从懵懂无知的孩子变成中年大妈。每每念及他们,耳边就想起妈妈在外公离世后的念叨:阿爹,你好好走,一定要找到阿娘,牵住她的手......
最好生生世世都能牵住,不放。
这是橘子心心念念要的圆满,也是外公等待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