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漫漫八十六

              黄菜叶用白盐炒,

              只要撑得肚皮饱,

              若因滋味妄贪求,

              须多俯仰增烦恼。 

    一九五八年的冬天,  凛冽的西北风像一头失去理性的怪兽,在光秃秃的高原上发着威风,它呜呜地卷起一片片残雪,在空中翻飞,一株株的枯树在它的淫威下瑟瑟发抖,呜呜哀鸣,它像是对人世间有不尽的怨恨似的,疯狂地发泄着怒气,恨不能把这个世界上一巴掌击得粉碎。冰凉的冬月初九这天,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僵蛇一样横在河畔上,忍受风和雪的袭击,小路尽头零零散散地是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屋和窑洞。小小的山岔口村龟缩在白雪皑皑的山坳里,山角下靠村东两个破窑洞,丝瓜夫人黄丽珍从柴门小院出来,挑一担木桶来到河边,她蹲下身子从冰窟窿里把桶掏滿,刚站起来准备拿水担担水,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身边。她那细的像丝瓜一样的驱体差点就倒了下去!杨定国赶紧扶着她大叫一声,“娘!我是你儿子定国!”她旋晕的身体里就像注射进去一支咖啡因,不,确切的是一支葡萄糖针剂,杨定國把母亲扶着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母亲的眼泪便如断了串线的珍珠,扑籁籁地落滿了胸襟,她抬起头泪眼婆娑的小声说:“你真是我儿定国吗?这冰冷寒天的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还没等儿子回答,她又站起来说:“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孩子长高了也长胖了,走我们回家,回到家里娘给你做好吃的。”

      杨定国担着水,丝瓜夫人黄丽珍跟在后面,来到柴门小院,回到窑洞里,丝瓜夫人黄丽珍赶紧打洗脸水让儿子洗脸,她再生火做饭,窑洞里又黑又暗,丝瓜夫人黄丽珍一边擀面一边数说着别后的经历;“我那年得知你被游击队解救又参加了解放军之后再杳无音信,娘天天盼着全国解放,盼星星盼月亮,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突然回到娘的面前,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这么多年你跑到那里去了?你知道娘这多年有多么的不容易,娘现在头上还戴着帽子,在人管制下生活,在村里之能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不能乱说乱动,那也去不了。前几天你妹妹和他的丈夫王有财来了,她给为娘带来些好吃的,对了,更重要的是带来了你还活着的消息。”说完她颤抖的双手在身上摸索着。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万变犹定,神怡气清。

        她有吸烟的习惯,洁白的牙齿被熏的焦黄,她从兜里摸出一盒“勤俭”牌香烟,替给儿子一根,然后点着火抽了起来,她猛吸了一口继续说:“这包烟还是有财和秀玉从供销社买的,这是一毛钱一包勤俭牌香烟。买烟要票证,有财大在供销社上班偷偷给我留的。她嘬嘴缩腮,深深地吸着,烟头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劣质的香烟,散发出燃烧破布的臭味。不一会饭做好了,窑内烟气腾腾,一个老式的小八仙桌放土炕当中,上面摆了一碟炒的焦黄的鸡蛋,一碗细细的炒洋芋丝,还有一碟子泡淹的酸韭菜,和一碟子炒白豆子,一盏乌黑的煤油灯放桌子边上。昏暗的火苗在烟雾中不断的摇曳,煤油灯下堆着一瓶六里镇大曲。

      丝瓜夫人黄丽珍盘腿坐炕上说“儿子今天咱母子俩好好唠唠,你现在如果饿了,先吃个豆渣馍止住饥,然后咱娘俩再喝点酒,这瓶酒娘买不起,是你妹妹秀玉前几天来拿给娘的,她知道娘爱喝酒爱抽烟。”这杨定国站在锅边揭开锅盖说:“娘,那我就先吃点,吃完了再陪你一起喝酒。”这话刚说完他就咬了一囗馍,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娘蒸的豆渣馍就是好吃。”丝瓜夫人杨丽珍高兴的脸上笑开了花,她说:“儿子喝点水别噎着,慢点吃,如果你觉得好吃,娘过两天再给你蒸,不是过两天,明天娘就借豆子给你做豆腐,给你蒸豆渣馍。”这杨定国一边吃一边取了两双筷子这才脱鞋上炕。

      杨定国说:“娘,你喜欢喝热酒还是凉酒,我记得小时候我爷爷和奶奶喝咱们家乡的“烧刀子”酒时,先要把酒温热再喝,那时父亲去了前线,后来你和妹妹也走了,我伤心过、哭过、笑过、喊过、叫过都没用,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和我父亲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把我丢给爷爷和奶奶,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才明白你为什么要远离家乡远离我们来成这黄土高原的黄城,在我十五六岁那年国民党军统的人要带我去重庆,是游击队把我解救出来,所以我就加入了他们。如果不是游击队,我到了重庆,那现在……不知道我父亲在那个孤岛上怎么样了?他现在是否想爷爷奶奶?是否想他的妻子儿女?”

                饭中几壶酒,

                一解近来愁。

                窗前梅花落,

                心中江河流。

  丝瓜夫人黄丽珍说:“儿子别激动,来坐下咱先喝口酒吃点菜,这穷乡僻壤没有啥好吃的,娘喂了几只鸡,本想着杀一只给你吃,可是当我把刀磨快了,把鸡逮住捉到手里,娘又把它放了,知道为什么?孩子,娘过去人都杀过,现在一只鸡却下不了手,这还是将军的妻子吗,还是那个特派员的作风吗?凤凰落架不如鸡,所以娘发誓这辈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再杀生,那怕它是一只蚂蚁一只臭虫娘都不去害它性命。来倒酒!”这母子二人一边喝酒一边唠唠叨叨,一会哭一会笑,时间过的真快。杨定国走到院子里,黑蓝的天空中,胆却的星儿一个个隐匿不见,只有半片破镰刀一样的弯月,瑟瑟地蹲在西边的山头上。他站在院中望着西山发呆,这时丝瓜夫人黄丽珍也出了窑洞说:“孩子回去吧,外面怪冷的。

          茶若醉人何须酒,

          唯有碎银解千愁。

      杨定国手里夹着烟卷,望着被西北风从西山刮过来一团乌云渐渐遮挡住的弯月说:“娘,外面不冷你先别急着进屋,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说,但不知道怎么才能讲明白……”他看着娘那清瘦漂亮的俊脸和美丽好看的大眼睛又说:“我现在在省局工作,媳妇在省妇联上班,最近我们都遇到了麻烦,媳妇回家嘴巴里嘟嘟囔囔没完没了,说我出身不好,不但影响了我的前途,而且还影响了她的升职,领导找我多次谈话,让我与我的地主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我想了很久很久,只好回来,她娘仨人不愿意回来,我也没有办法。我在政审填表时;父亲这一栏填写:(父亲;杨威,四川省绵阳德胜人是国民党某师师长,母亲;黄丽珍四川绵阳德胜人早年在国民党统计局工作,地主成份,)丝瓜杨夫人黄丽珍说:这个你没有写全,你父亲在解放前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不错,但在抗日战争期间打击侵略者立了功,是爱国将领,在解放前接受了共产党的和平主张,不向解放军开一枪,又参加了战前策划秘密起义,临了起义失败被国民党撤职秘密押送去台湾,后来音讯全无。而我也在黄城解放时参加了和平起义,这段历史你要向组织澄清。”杨定国一直盯着母亲说:“那你解放前为什么要买那么多的土地,而且还有大宅子,要不是你被定为地主成份,还有那一段不光彩的历史,我这会也升处级了,现在就因为你,我当正科级的希望也破灭了。领导找我谈了几次话,让我和你们划清界线,你的儿媳妇,她父母都是革命干部,如果我不和你划清界限,我的前途我的妻儿就受连累,我的前半生注定是一片黑暗,娘别怪我无情无义,我……”

          万丈悬崖终有底,

          唯有人心不可测。

        丝瓜杨夫人黄丽珍这时才明白,儿子解放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认她的原因。儿子娶妻生子她一点都不知道,这次儿子回来了,不顾母子之情,而是要和她划清界限。她气的浑身发抖,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她冷静下来,这才说:“你要和娘划清界限,难到你也不要娘了,秀玉和有财嫌弃娘,说我解放前买了那么多地,才被划为地主。虽然她和有财嘴巴里不明说,嫌弃我这个地主婆。但娘不傻,娘看的出来,上次金专员回家,娘要去见金专员,秀玉和我吵了几天,说我一个特务,地主婆去了不合适,最后还是有财知情达理,我才去了一次双水镇。娘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你能领媳妇孩子回来,结果你回家来又要和娘划清界限,你父亲在过去那个环境里没有别的选择,现在你父亲被押往台湾,他是想投奔共产党,但时运不济现在生死不明,娘在黄城解放时也在和平协议书上填过字,娘买地,顾长工也是为了生存。娘知道,娘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历史,这些都影响你的前途,娘现在是破车子推到雨地了,娘挨饿、受冻、享福、受罪这是娘的命,娘现在是油尽灯枯,心血耗尽,你不认娘了也行,你你现在就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你们兄妹都怕树叶把头砸了,秀玉让我尽量少去她家,而你,你这个狠心的狼嵬子……你竞要和娘断绝关系?”

      这杨定国肚里五味杂陈,扑咚一声跪倒在雪地丝瓜杨夫人黄丽珍面前说:“娘,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个道理你也知道,孩儿也是无奈,要前途,要媳妇孩子,还是要老娘,在这个问题上我也苦苦挣扎了好久。将来我只有尽忠,巩怕不能为你尽孝,我写了一份和你划清界限的协议书,只要你在这上面签字盖指印,我走时给你留点生活费,而且每月我按时想法再给你寄点钱回来了,虽然在政治上咱们是两条道上的人,但在血缘上还是母子关糸,只要你以生活无忧就行。如果你不鉴字,我的前途,媳妇,还有你那俩个孙子都要和我决裂。一但工作没有了,媳妇孩子没有了,娘,你想想你的儿子今后可怎么活???”丝瓜杨夫人黄丽珍不知道是气瑟瑟发抖,还是冷的发抖,他盼星星盼月亮,做梦都想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她的心在滴血,颤抖……如果自己的女儿西葫芦秀玉再来和自己决裂,再来一次划清界限,那她还有什么活头。今天多年不见人影的儿子终于回来了,可是他回来不是带娘去享福,而是断绝母子关糸。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时天上彤云密布,开始降小雪,慢慢是大雪,鹅毛大雪,绒球雪,一团团的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沮水河边狐狸呜叫,山村路边冤魂游荡,哭叫连天,沉甸甸的雪,一团团砸在窗户纸上,白色的野兽蹲在窗台上,用粗的尾巴,敲打着窗棂。这一夜杨定国激动不安,想了一整夜,也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他从衣兜里偷偷的去出二十二元钱悄悄的给母亲放到柜子里,算是做儿子的对母亲一点孝心,今后如有机会他再想法邮钱回来。天麻麻亮母亲就早早起床在院子里开始扫雪,杨定国起床擦把脸,二话不说,出门接过母亲的扫把开始把院子里扫一道通向门外的路。母亲用仅有的一点面粉给他饹饼,这可能就是儿子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饭。她一边做饭一边问儿子“能不能过几天再走。”杨定国望着母亲红红的略有红肿的眼圈说:“娘,这大雪封山想必路上也不好走,我也想多住几天,但时间不等人,我还要去县里到秀玉家再看看。秀玉在城里人熟,听说城里有骡马大店,县城每天都有去省里拉货送人的马车,如果没车我就回来。”丝瓜杨夫人黄丽珍把他送到村外,山梁上,河道里,路旁槐树林里落下厚厚的一层白雪,天地一片白茫茫的,突然一只松鼠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它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惊起了一群栖息在枝头的鸟儿,鸟儿们叽叽喳喳地飞向天空……丝瓜夫人黄丽珍眯着眼睛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用手指着鸟说:“我连一只鸟都不如,至少它们还有一片天。”

未完待续

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

黄陵县作协会会员

李明芳二零二五年

二月十五日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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