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你这样……是后悔了吗?”

小叶从膝盖上抬起湿漉漉的脸,看了看面前陌生的身影,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没有。”她的睫毛垂了下去,一动不动,像死掉的蝴蝶。

“你几天了?”那人挨着她在墙边坐下。

“今天上午。”小叶的声音慢慢清晰有力起来,“你呢?”

那人低头盯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我啊,五天了呢。真快,都要过完了。”他转脸看着小叶,浅浅一笑:“不过,你还有六天多呢。”

已经五点半了,天将暗未暗,城市在昏黄色的光线里泡透了。街上车很多,人也很多,只有天空是宽敞的。小叶恍惚地靠在墙上,眼前一切仿佛都很远,老电影似的。

“你好,叫我一诚吧。”那人大方地伸出手。

“我叫小叶。”她下意识地想跟他握手,抓到的却是空气。一诚嘿嘿笑起来,他的把戏成功了。“死了之后,连握手也不行了呢。”

小叶没有跟他一起笑:“也许是没有握手的必要了吧。”

“也好。互相触碰就有机会互相伤害。碰不到,所有人都是安全的。没想到人活着求之不得的信任,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达成。”

小叶站起来,向街上走去,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很想走的远一点,到生前不敢去的地方。可是她不能。鬼也会迷路,一旦迷了路,七天回家的时候,就只能干着急。

“喂!一句话不说就走啊。你这个小姑娘有点没礼貌哦。”一诚追上来。

“我已经什么都不要了,还在乎这些吗?”小叶没有停下来,“你干嘛跟着我?”

一诚已经和她并肩走着了。“做鬼也是很寂寞的。”他说,听不出是调侃还是真心,“再过两天,我打赌你也会向我一样。唔,至少看见了一个新死鬼,会好奇他的死法。”他以为自己最后一句话说得绝妙,成功暗示了小叶。

“你这么有干劲的人就不该死,应该好好在人间完成你的好奇。”小叶很烦躁。看见一张新面孔的兴奋是短暂而不自知的,她还沉在一个人的死海里。

一诚摇了摇头。“你当我想死吗?这话说的,莫非你是……?”他一脸讶异,不过很快正常起来,“也对,你这个年纪的鬼,大部分……”

小叶这才认真打量他。他头发乱蓬蓬的,眉浓而长,不大但称得上明亮的眼睛里闪着讥笑的神色,嘴不自觉地朝一边扬起,下巴上带着漫不经心的胡茬。他应该还没到长皱纹的年纪,但也绝不是少年,至少二十七八岁了。小叶看见他外套拉链上的拉把掉了,系了绳圈上去,她猜是雨伞把上的挂绳。

“那你,是怎么死的?”她问。

“我是翻墙头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一沉,“翻墙头的时候摔下来的,脑袋着地。”

“翻墙头干什么?”

“我告诉你哦,鬼中间也是有鄙视链的。”一诚睁大眼睛,“像你这种自杀的,基本上……”

“自杀怎么了?”小叶停下脚步,面朝着他。她的语气有点发抖。

一诚见她没有追问翻墙的事,心里松了一口气:“有好多死了的人,特别想活着。但是呢,没可能了。所以他们最恨不珍惜生命的人。你可别告诉别的鬼你是自杀的。”

“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给我生命的时候,也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啊?”

小叶转身往回走,果决而迅速。一诚嚷道:“哎?怎么又回去了?”他想拉住她的胳膊,可是什么也没抓住,只好加快脚步跟上去,“你要干嘛?”

“我要回去。”小叶大口喘着气,“我要回去看那些人是不是还要骂我。”

“你不能回家啊,七天才可以。”

“那就去别人家,听听他们怎么在背后嚼舌根。”

“你怎么进去呢?得等有人开门啊,要么就……”一诚手搭在后脖颈,转了一下脑袋。

小叶站住了。她站住才发现双腿的疲软,仅存的那点力气都在刚才发作的时候用光了。“难道,鬼不可以从墙里面穿过去吗?”

一诚抿住嘴巴摇了摇头:“不可以。”

“你怎么知道?”小叶的尾音颤颤的。

“因为我试过啊。”一诚感到有点好笑,又不敢笑出来,憋成了一个难看的表情,“本来以为死了之后可以满足之前的愿望,想进谁家就进谁家,根本不用撬锁,费那么大劲还容易被抓。谁知道呢,嘿,鬼也没有特权。不过有一点好处就是,爬高上低的,摔了也不疼。”

“你以前,是小偷?”小叶问。

“啊……刚才说要么等人开门,要么从窗户进去。开着的窗户可以,实在没有,纱窗也行,就是得吃点苦头……”

小叶心里清楚,面前这位生前是个梁上君子。她懒得揭穿他,也不想接话,拖着软绵绵的腿向前走。见她不说话,一诚投降了:“好吧,我是小偷。不过!我现在碰都碰不到你,什么也偷不到,也没法伤害你。而且,你想翻墙进窗户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当教练。稳赚不赔吧你?”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你图什么呢?”小叶皱起眉头。

一诚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现在就要说吗?”他挠挠头,“我还打算等我们再熟一点,建立起鬼与鬼之间的友谊——”

“我不和小偷建立友谊。”

“哦哟,你们这些人啊。要是有办法,谁会去偷去抢嘛!”

“没办法?啥也不愿意干怎么会有办法。”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幸运。”

“幸运”二字激怒了小叶。她幸运?真是笑话。她觉得自己是最惨最走投无路的人了。但凡有一点办法,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成为一个半透明的飘飘忽忽的东西,人看不见鬼不想理。她大声说:“我宁愿死,也不做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变成鬼也做不了好事!”

一诚怔住了,脸上失去所有表情:“你这么说,可就有点过分了。”突如其来的一沉好像改变了他带给人的感觉,面貌、气质,什么都变了。小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褪去放浪不恭的神采,那双眼睛竟然闪现出一种深邃的光芒。

小叶有些后悔,她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她还没有学会怎么做鬼,也没有从激动的情绪中完全恢复过来。一诚是她唯一说得上话的同类,而且,他还在她哭的时候,过来问她怎么了。

她低下头,偷偷咬住下唇。她承认自己有点失态,但是这个自称一诚的鬼,跟着自己是有目的的。这么一想,她没那么难受了。她看着他的鞋,黑色鞋面白色鞋底,不怎么干净。

那双鞋移开了,面前只剩灰漆漆的水泥地。天快要黑了。


“啊!”小叶不知道自己已经从这栋楼上摔下了多少回,不疼,也不累,只是永无止境的重复和循环。她生前就是体育白痴,死后也逃不过。再不抓紧点,纱窗就关了。她着急地想。可是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扇亮灯的窗户,准备再试一次。

她又想哭了。情绪崩溃的时候,眼泪多得要命。

她感受到有什么向她靠近,没有响动,没有温度,但就是能感觉到。“又哭了啊?”那东西发出了声音,很温柔的,像一块丝巾从衣架上滑下去。

是一诚。

“你要是很想爬上去,我想我可以帮到你的。”他说话还是抑扬顿挫,透着些俏皮。不过比起之前,那股子浪荡劲儿已经收敛了很多。

小叶不想抬起头:“对不起。”

“好啦。”一诚露出两排牙齿,“别废话了,一会儿人家关窗户了。”

他带着小叶往上爬。他上一步,小叶也上一步。小叶看不到的时候,他给她留心“路况”。她恐高,摔了那么多次还是怕,只敢看着一诚的脚,不敢回头。

“真笨啊。”终于爬到床边,一诚舒了口气,“那我就送到这儿啰,你快进去吧。”

“你不进去看看吗?跟我一起?”

“我又不认识他们,私闯民宅不好吧。我可不想死了以后也做不了好事。”

小叶红了脸:“我……我邀请你进去。之前那些话,我……”

一诚回归到毫不收敛的状态:“你是不是怕了?”

小叶被说中了心思,她控制着表情:“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好了。”说着就往纱窗里钻。

“别别别,我去我去。你哦,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得。”

钻纱窗确实要吃一番苦头,细密的网格切割着虚无的身体,那种感觉并不是痛,是一种束缚与压力,或者说窒息。每一寸灵魂都被撕开,又像连着弹簧似的带点韧劲。全部穿过纱窗的那一刻,小叶的太阳穴里闪过“嘣”的一声,所有散开的点又重新拼凑到了一起。

“我说吧,这滋味可不好受。”一诚跟着进了屋。

“这是我好朋友的家。”小叶轻声说。她以前来过这儿,来过不少回。可是现在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说不上来。

一诚已经在屋里转开了:“有钱人呐,这么大书房,啧啧啧。”

小叶没注意一诚说了些什么。她朝客厅走去,觉得自己的身体非常僵硬,尤其是脖子,好像连转一下都十分困难。客厅亮着灯,他们应该在吃晚饭吧。他们听说这个消息了吗?也许还没有。突然出这种事,谁有心思挨个通知亲朋好友。

她把脚步放得很慢。

客厅里,一家三口正在吃饭。桌上的菜很丰盛,麻婆豆腐,红烧带鱼,凉拌海带……三人面前都有满满的米饭,萱萱的碗略小点儿。萱萱妈做饭很好吃,小叶知道的。

现在,她死了,他们一家还坐在这里,像平常一样吃晚饭。

空气有点沉默。叶子不知道平时是不是也这样。

“好好的孩子,没了。”萱萱妈叹了一口气。萱萱爸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再说下去,她却没会意:“真是太傻了。你说,这样她一家子人怎么过?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

“行了,别说了!”萱萱很烦的样子。

小叶不想再听下去,跑到书房的纱窗边,闭了眼睛准备挤出去。一诚叫住她:“怎么这么冲动啊。你忘了刚才费多大力气爬上来的?”

“我一秒也待不下去了……”小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一诚没说话,静静蹲在她旁边,等她差不多哭干净了,才小心地问:“你想家了吗?”

小叶摇摇头。

“我看你那个朋友,就那个小姑娘,挺护着你的啊。”

“他们怎么能那么说。”

“正常人……哦不,一般人都会这么说嘛。”

“我走了最绝望的一步,可是他们还在要求我考虑别人。他们为什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我没了,我的家人、朋友,应该会很难过的。可是……可是对于我来说,我是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啊!我比他们更痛苦,痛苦多了!现在还要我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我告诉你,所有的自杀都是他杀!”

小叶又歇斯底里起来。一诚想拍拍她的肩,但不可能,他侧过脑袋,望着她眼里乱喷的火焰:“你现在,还是这么恨吗?”

她沉默了,把脸埋到双膝之间。一诚有点害怕,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不过见她安定下来,觉得倒也不失为好事。他能看到小叶因为气息不匀,身体轻轻抖着。就在他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一个声音传来:

“其实,我一直都不恨他们。我的死,跟任何具体的人都没有多大关系。”

她重新把脸抬起来,没有泪痕。一诚不敢再说话,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触了“机关”,她又发作。

“我刚才只是……有点生气。我都放弃一切了,他们非但不关心,还在用责任什么的谴责我。”

“也没有谴责吧,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嘛。”

“大概,人是不可能被理解的,生前死后都一样。”

一诚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理不理解的我不清楚。但是,这几天我算是明白了,活着做不到的事情,死了也做不成;活着能做到的事情,死了更做不成。”

小叶笑了,她笑得那么诡异,像被雨淋过的惨白的月亮:“有些人选择死亡只是想逃避。”

“说真的,你为什么会自杀啊?”

“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他们商量着要去哪里。一诚提议去天台,小叶说怕高;一诚提议去河边,小叶说怕水;一诚提议去郊外,小叶说怕黑漆漆的树林和一人高的野草。一诚笑她,都死了还怕什么。

萱萱妈突然进来,关上了窗户。

“唉!看来要在这里过夜了!”一诚躺在地上。

“鬼需要睡觉吗?”

“唔……反正我这几天没睡,也不想睡。”

“那就是不需要。”小叶喃喃道,“有时候我想,睡眠是一种短暂的死亡。和死亡一样,也可以用来逃避。”

“你是个大学生吧?”

“怎么了?”

“没事。感觉你们这种人会花比较多的时间想乱七……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我一般都会想,明天要干什么呢?下个月有地方住吗?”

“你后悔过吗?”

“什么?”

“你的……”小叶努力找一个不伤人的词,“你的谋生手段。”

“谋生……?哦你说那个啊。”一诚现在倒是爽快起来,“怎么能说‘后悔过’,应该是一直在后悔啊。每次干完一票,我都想,下次一定一定不这样了,要去找个工作。但是过了一阵子,没办法又有机会的时候,嘿,……”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活着呢?”

“因为……嗯……我一生下来就是在活着啊。而且,死了的话……”他突然想起什么,翻身爬了起来,“哎?你还没告诉我你为啥死的呢。”

“你也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跟着我。”

“好啦,一个个来嘛。你先说!”一诚狡黠地眨了眨眼。

小叶好像在看空气里某种漂浮着的、无形的东西。她靠在墙边,跟一诚隔了一段距离。“我就是……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什么意义。我没办法得到想要的生活,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好难啊,真的。”她咬着嘴唇,“太难忍了,像无底洞一样。我曾经对未来有很高的的期待,但就是期待太高了,让我觉得很多生活方式都是不能忍受的。这么一开头,想得更多了,既然早晚都要死,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劲去生存,人又总是做不成想完成的事。”

“你想做什么啊?”

小叶摇了摇头。她又挥了一下手,好像要把什么驱赶出去:“现在已经不用面对了,我不愿意再想。”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觉得活着没意思啊。但是呢,刚觉得没意思,又觉得真有意思。”

“什么意思呢?”

“这个,嘿,突然要举例子,怎么能想起来。”一诚把脑袋枕在手上,翘起了二郎腿,“你肯定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情绪上来的时候,把它们忘光了。”

“我没有忘。那时候你看见我哭,咱们第一回见面那次,我是死掉那一瞬间看到以前好多事情,感觉挺怀念的。”

“你说那个啊。”一诚侧过身子,“我当时看到一串回放,也觉得挺……怎么说呢?不过话说回来,你怀念,说明世上还有你舍不得的东西。”

小叶叹了口气:“也可能是怀念那些时候的自己吧。现在看,好多东西都是骗人的,就像……自我麻醉?但是以前就可以心甘情愿地被骗。”

“如果你还活着,过段时间可能想法又不一样了。人嘛,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真的没后悔过吗?”

“楼都跳了,还说后不后悔有什么意义。”

“你干嘛要给每件事安上意义。事实就是事实。你计划了几天?”

“没计划,就……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吧。”

“临时决定的?这也太……”

“我是个胆小鬼,如果计划太久,就不敢去做了。”生死真是一念之间的事。她后悔吗?说不清。毕竟只过去了一天不到,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说,要是能‘借命’,多好啊!”一诚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把不想活了的人的寿命,借两天给死了的人,让死了的人有机会回去看看。这样,想死的人也可以预先体验死后的生活,可以好好决定要不要去死。”

小叶被他逗乐了:“想得多美呢。有些事情只有一次机会。”她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窗边。外面是繁华的夜景,高楼,霓虹灯,车辆,行人,这是她曾经熟悉的世界,如今却与她决裂了。她还可以看着它们,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七天之后,我们会到哪里去呢?”她问一诚。

“不知道啊,我也是第一次死。”他以为自己讲了句有趣的俏皮话,“不过,应该不会留在这里了吧。”

要离开吗?永远?小叶这才有点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要我说啊,一直待在这个世界也憋屈,老是看见以前见过的人。他们还活着,嘿,我已经没了?!而且呢,整天就这样飘在这儿,也急得慌,顶多跟着个人当戏看。”一诚滔滔不绝。

“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谁知道!”

“该不会是活人世界的翻版,让死了的人在里面照样过日子吧。那样的话,真是永无止境了。又或者是……”小叶想着想着,觉得莫名地害怕,原来死了之后同样要面对好多事情。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突然听见一诚在笑。

“哈哈哈……都死了,还是担心之后的事情。人啊!”

小叶也扑哧一声笑了:“说得对,好不容易这样,我才不管将来怎么样呢!”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现在我说完了,该你了。”

“该我了?”一诚愣了一下,“哦,那个啊。就是……就是,你肯定……肯定有不少人给你烧纸钱吧!哈哈……能不能分给我一点儿?我要得不多!要得不多!谁也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嘛,想着备一点儿总是好的。我家那边我不打算回了,反正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给我烧纸……”

“你不回家吗?最后一次机会,也不去看看吗?”

“不去。”

“怎么了?”小叶此时已经把自己的事情搁下了。不得不承认,变成鬼以后,她失去了所有熟悉的人,渐渐对一诚产生某种依赖感。一诚爱开玩笑,话多,总是不正经,但并不十分令人讨厌;他突然对回家表现出抗拒,让小叶非常关心。

一诚咂了咂嘴,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语气:“也不是我不愿意嘛,没人在乎我,回去了也是扑个空。而且,这样死了,回去有点……没脸。”

“也不必说得这么绝对吧……”小叶想劝他,发现自己同样是心虚的。她不了解一诚的身世,下定论未免太唐突了。

“而且,就算要回去,回哪个家呢?”

“这是……?”

“好啦,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情嘛。你刚才不也一样?”一诚说,“别跟我说你可以用自己的秘密跟我交换,我没有那么好奇。”

“那你不想从我这里讨纸钱了?”

“哎呦,你还来这一手……”

商定的结果是,小叶可以分一点纸钱给一诚,但一诚必须回家。小叶跟他一起回去,看着他去,才会给他钱。

“要真一个人都没有,多尴尬啊。”他笑了,小叶头一回见他苦笑。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迷离飘忽,看不出方向,像是在一个漫长而繁杂的故事里穿梭,又四处碰壁找不到出口。“怎么就去偷人东西了呢?这比我爸欠债不还更恶劣啊,还把命送在这上面……”他做梦一样地说着。

小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恳切地说:“能回去看看总是好的。”

“哎?你押我回去,你自己不各处看看了吗?干脆我自个儿回去得了!”

“不行,万一你拿了钱不回去怎么办?”

“嘿,那我还说,万一我回去了你不给钱怎么办?”

“君子协定。”

“这叫什么君子协定?你是君子了,我就被怀疑?”一诚咧开嘴笑,让人看不出来有没有真往心里去。

小叶却心有不忍:“我这……也是为你好啊,希望你能回家。不回家,其实会挺孤单的。人总要……找个依靠吧,就像……其实……”

“行了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一诚打断她,“我接受。现在,你需要先回家,哦不,去你家附近烧纸的地方,把纸钱拿上。然后呢,我们坐火车去我家。”

“还要坐火车?”

“当然啊。一晚上就到了。”

天渐渐亮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清晨的光线非常的洁白新鲜,滚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里,流向影子和道路的深处,让人难以相信,世界上怎么还会有黑暗的地方。倘若此时出去,头顶、睫毛、鼻尖、还有伸出的舌头,都一定会沾上轻纱般的乳白。

小叶趴在窗台,向窗外望着。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并没有死,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一场梦。她还会再回去,像平常一样生活,吃饭、喝水、读书、说话、穿衣、睡觉。她正和城市一起慢慢醒来,慢慢回到之前的轨道上。

“是个好天气,没有太阳。”一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鬼在阳光下走会觉得很伤心。”

小叶一颤,这不是梦。“那么,是真的吗?”

一诚以为她在问自己:“当然啊!那种滋味怎么说呢……你会有强烈的人世的感觉,反正就是不好受。”

这个小叶也知道的。昨天她在太阳底下走了一会儿,觉得很难过。阳光有温度,甚至有气味,包围着她,无孔不入。这种充满场景的感觉唤起她对生命深刻的记忆和强烈的感情,就好像她活着的时候,把头伸出窗外感受初春的光线和气味,突然怀念起中学的操场。

萱萱妈走进来,把窗户打开。

“快跳!趁她还没拉上纱窗!”一诚叫道。


还隔着几栋楼,小叶就听到灵堂里传来的哀乐和哭声,显得缥缈而茫远,几乎让她以为是错觉。

“要么,你自己去拿吧,我在这里等你。”小叶说。

“嗯?你不是说要我回家才给的吗?”一诚奇怪地问,“而且,你不怕我都拿走吗?”

“随便你好了,如果你死了还想做小偷的话。”

“要不要每句话都带刺儿啊。那是你的钱,只有你能拿出来。”

“那就不给你了,你找别人去吧。”

一诚瞪大眼睛,眉毛耸得高高的:“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啊?我也没惹你吧。今天我都第六天了,让我再求谁去?”

小叶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哦!我懂了。”一诚俯下身子强迫她跟自己对视,一字一顿地说,“你也怕回去。”

小叶抬起眼看了看他,又垂下去,点点头。

“哎呦,那么多人为你伤心,多气派啊。要是我,早都去了。”

“我不想看他们伤心的样子。”

一诚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唉!不想的话,当初为什么要去做啊。”

“因为我也不想面对自己。”小叶闭上眼睛,“是啊,就是想要逃避一切,什么问题都不想解决。”

“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

“各人都有各人的苦处。就像我不想回家一样。”一诚说。他觉得气氛太压抑了,又挑起眉毛:“你连死都不怕,居然还怕这个。”

“活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气。”

一诚歪着头看她,嘴角带些软软的笑意:“你就是想得太多啦!什么勇气不勇气的,活一天就是一天。”他说着认真起来,皱着眉头向天边望去。

“我要是还活着……”他说到一半又停下来,“搞什么,怎么被你带的爱说这种话了。你去不去嘛?”

“算了,早晚都得去的。”小叶说,接着向前走。一诚高兴得忙说“谢谢”。

天空灰蒙蒙的,还有楼房、水泥地,都是灰色的。灵堂的棚应该是深蓝色的吧,她想。从小区大门口一路走来,她看见了好多花圈,那些花鲜艳得毫无生气,形状标准,排列整齐,让人透不过气。他们会怎么样呢?痛哭或是抽泣,肿着眼睛,还是死一般的平静,灰白的面色,昏厥时紧闭的眼睛。她知道失声痛哭是怎么一回事,她见过的,也体会过。人哭到猛烈之至真的会失去声音。她也深知拼命忍住悲鸣是什么感觉,眉毛、嘴角、肩膀,全都用力,气流一下一下撞击着喉咙,就像现在,循环播放的哀乐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不得不忍住哭声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本身就让人产生巨大的无力感,好像世界一如往常,只有她碎成粉末又无人知晓。

她有罪,选择死亡是想让所有的危难一笔勾销,可这个选择让她背负了更沉重的罪责。越来越响的哀乐和哭声把她的脑子搅得乱乱的,勾勒出无数画面,触目惊心的特写。她还在乎,正如她在乎别人对她的评价。还是没能逃过。他们会说什么?这件事会给他们多大的打击?她的太阳穴突突跳着。这些在她生前被称为“爱”的东西,变成枷锁,牢牢套在她身上。又是窒息,深海一样漫无边际。这样的窒息曾把她推下死亡的深渊,可她没法再死一次。

她向前走。


“你还好吗?”一诚有点紧张,去了灵堂之后,小叶没再说过一个字。

小叶从膝盖里抬起湿漉漉的脸望着他。和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她想。她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但失败了,一诚看到的是比哭还为难的表情。

“对不起。”一诚低声说。

“怎么?”

“要是知道你会这样,我绝对不会建议你来这里。”

“你还剩一天多了,咱们抓紧时间吧。”

两人步行去火车站搭火车。走一走散散心,小叶感觉心情平稳了一点。一诚照顾她的情绪,安分地沉默着。她回想之前的歇斯底里,对一诚发的无名火,忽然有种荒谬的感觉,好像那不是自己,而是书上的或是戏里的某个角色,她想象不出自己会有那样的行为,但她真做了;她似乎没能控制自己,在那些时刻,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是抽离的。

现在又算什么呢?像这样机械地走在路上。她看着来往的行人,不同的表情、衣着、姿势,看着街边的店铺,包子的热气和衣裙的缤纷。有些小吃店看起来很不卫生,黑洞洞的,店面局促,可是既然没倒闭,就说明有人愿意进去吃饭。她看见高高的建筑物,顶上是一个张开双臂的人形塑像。当她还年幼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妈妈告诉她,那原来是座教堂,后来改成了饭店,再后来……她没关心了。妈妈也有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她现在的年纪。妈妈是怎么克服那一切的呢?“把教堂改成饭店”?

“其实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不论哪个角度。但是,你知道,人并不总是那么理智。”小叶开口了。

“我倒觉得,是你太强求理智了。”一诚挠了挠后脑勺,“人有时候没必要想得一清二楚,没必要事事都判定对错。”

小叶皱起眉头,她再也不怕过于频繁的皱眉会挤出皱纹:“我只是想……只是想要一个理由,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可我总是找不到,然后就是……焦虑、战栗、惶恐……现在我死了,可我还是害怕。一诚,你死的时候害怕吗?”

这是她第一次叫一诚的名字,却仿佛在叫一个多年的老友,轻松而自然。一诚也被打动了,虽然并没有意识到。他温和地答:“怕呀,真怕呀。那一瞬间,其实很想家的。可是为什么害怕,我也搞不清。”

“那你现在还怕吗?”

“怕。”他点点头,“因为要回家了。”

小叶看着他,他并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调皮地笑起来,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步。

火车站人很多,鬼也会感觉到拥挤。两人从人缝间钻到最前面。“就是这趟车,半小时之后来,明天凌晨到。”一诚说。

已经三四点钟了,天却有转晴的意思。候车室屋顶很高,是透明的,晴天能见阳光,雨天不会漏雨。人类真聪明,不过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变成鬼以后会怕阳光,又会来这里,可能就不觉得这是百分百的聪明了。他们没必要操心那么远的事情,小叶想,能好好活着就很不错了。

旅客们携着大包小包,或站或坐,他们都是要走的人。小叶和一诚靠在栏杆上望着他们,也是要走的人。人都有惯性,也许表现为总认为自己能回来的信念,也许表现为念念不忘的怀旧,总归是有的。然而世上又一直存在不可逾越的障碍。

火车上没有空位,无座票的区域也站了好多人。世界上的人真多啊,没见过的面孔,从早到晚几乎不重样。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日子,不一样,却又差不多。人都是平凡的吧,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小叶曾质疑这样的人生,可她如今等到的答案不过是默默地死。

“我有时候会想——别笑我——这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或者,你是上天派来考验我的,我通过考验就会获得第二次生命。”小叶说。他们正躺在车顶,上面是黑漆漆的夜空。上车顶是一诚提议的,他说这是做鬼的福利。

“哈哈……”一诚刚笑了两声,看到小叶的目光,只好拼命忍住,“你这就像我小时候打碎东西,自己扯自己的腮帮子,问,不会是真的吧?不会是真的吧?”

小叶也被他逗笑了:“我小时候怕自己尿床,夜里起来上厕所,一定要咬自己的嘴唇,像这样。”她咬了咬下唇。

“然后呢?”

“床自然是没尿过,但是因为老是咬嘴唇,好像把什么腺泡咬破了,堵了还是怎么回事,鼓起来一个大疙瘩,要去医院做手术切掉。”

“疼不疼啊?”

“打麻药当然就不疼了。我闭眼躺着,他们把我的嘴唇从里面划开一道,哗哗往外抽腺管,然后用剪刀咔咔剪掉,白乎乎糊涂涂一团,有点像肠子……”小叶极力描述着,摇头晃脑眉飞色舞。她见一诚笑眯眯地望着她,没有被吓到也没有觉得好笑,奇怪地问:“怎么了?”

“哦,没事。”一诚说,“第一次听到你说笑话。”

小叶脸一热,垂下头:“我活着的时候很爱说笑话的,经常把身边的人逗得嘎嘎笑,只是……”

“嗯,我明白的,老是在说笑话,并不代表一直很快乐,甚至恰恰相反。”

小叶发自内心地笑了:“感觉你在说自己。”

一诚也笑了,脑袋往上抬了一下,像吹了声口哨似的:“谁知道呢。”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有什么遗憾吗?”

“已经发生过的事,算是没有。”

“哇,这么牛的吗?你可别说大话啊。”

“当时可能觉得遗憾吧。”小叶认真地答道,“但是后来就不在乎了。而且,我没想过自己这么早死,可以称得上遗憾的,以为都能慢慢做成。你呢?”

“我啊,那可太多了。”一诚掰着手指头,“满满一桌菜,想吃什么吃什么;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一大家子人在一起,我呢,已经有了儿子,孙子,重孙……”

小叶想推他一把,手穿过了他的身体。

“喂!你干嘛啊!又忘了?”一诚说。

“你这是愿望吧,怎么就遗憾了?”

一诚耸耸肩:“生前没实现的愿望,死了不就成遗憾了?”

“可是有些愿望,活着也未必能实现;哪怕真实现了,也未必有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世界呢?都不存在不也是一种办法吗?可是没人来毁灭它,就这样过下去。”小叶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自杀了,一定有好多人说我不够坚强,承受能力差,说我太脆弱。如果存在本身是不必要的,坚强所创造的成果是虚无的,那么与世界决裂的‘脆弱’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坚强吗?”

一诚不爱听她发议论,说起来没个完:“你是哲学家吗?”

“不是啊。”

“既然你的工作不是给人们解答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就不必想这么多嘛。人呢,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出生的目的不是死吧?那就活着呗!肯定有什么‘天道’,你想不通也拗不过。对我来说呢,谈不上多么快乐,也没有多么痛苦,这就结了。要是可以,就去追求快乐,这一段快乐完了,再去追求下一段快乐。”

“所以,人生就是不择手段追求快乐的过程?”

“怎么就所以了?我可没想概括出来。”一诚嘟囔着,“不择手段这词有点过了吧。”

“到底是什么让人觉得快乐呢?”小叶想问,话到嘴边又滑了下去。她侧过身躺着,看近处幽暗的树影,远处的大桥和桥上的灯火,这是个多么辽阔的世界。她曾多次认为自己来错了地方。世界不适合她,她只是顺了它的旨意,扮演着某个角色。她扮演得如此蹩脚,费尽力气依旧格格不入。如今她要离开了,作为鬼依然没有归属感。她既没有弄懂人间的奥秘,又没有完全无动于衷一刀两断的潇洒。

夜深了,月亮噙着薄雾,凄迷地望了她一眼。淡黑的起伏的连山,在火车一顿一顿的喘息里远去了。她要去一诚的家乡,她希望一诚回家。他是个好人,犯了错的好人,她希望他回家是想给予他一点回报——感谢他的陪伴、帮助,还有其它她说不清的东西。

奇怪,人好像总以为自己知道别人需要什么,应该怎样,虽然他们面对自己的时候一筹莫展。

她恢复到仰卧的姿势,发现一诚正盯着她。

“吓死我了。”一诚说,“我想呢,鬼怎么会睡着。”

“没有啦,我刚才只是比较平静。”小叶想起有人毕生追求心灵的宁静,又说死亡分外安详。平静至极,和不存在的区别在哪里?她不愿再考虑这些无穷无尽的问题。

天地之间非常安静,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似的。突然,一声口哨般的响动嗖地划过夜空,啪地绽放开来。是烟花,绚烂夺目,一朵接一朵,映得两人眼睛里也闪动着五彩的光芒。

小叶坐起来。“真美啊。”她轻轻叹道。她是喜欢烟花的,冲上云霄那么迅捷明确、不顾一切,爆裂舒展又是那么尽情尽兴、一丝不乱。听到烟花的响声,每个人大概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着它。

她喜欢那种极致和巅峰的感觉,但太过美丽的东西往往引起她的心痛——它们不能持久,她留不住。人们描述过于美丽的事物,总喜欢说“如梦如幻”,喜欢说“美得不真实”。是因为他们知道,过分的美丽只存在于理想之中吗?还是太惊喜了,宁愿不相信,好让失去少一点痛呢?

“这个世界上确实还有好多让人留恋的东西。”小叶抱膝说,“我以前觉得,既然我得不到,还不如让它消失,彻底断了念想。可是现在真要离开了……”

“烟花灭得快,但是总有人在放。”一诚说,“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以后就见不到了?”

小叶借着烟火的光看一诚的脸,想知道他是不是真有那么乐观。可是他还是面具一般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更深的东西。

“怎么了?”他觉察到她盯着自己,“是不是发现我有点好看?”

她哈哈笑起来,一笑竟然就收不住,笑得肺都快炸开了。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笑,或者本身就是为了笑而笑,对一切绝望之后,把一点小事情都当成救命稻草的那种笑。好像抓住了这笑,就可以忘掉所有的事情,什么也不管了。

“喂,你别吓我啊……我告诉你哦,你要是疯了,我可就跑了。”一诚睁大眼睛说。

“瞧你眼睛瞪的,就像只有你有眼睛似的。”小叶说着,又为了自己的话笑起来。

一诚也忍不住笑了,越笑越响。两人的笑声一浪接一浪,仿佛漫过天际。


下火车以后,一诚的话明显少了。两人走了一会儿,他干脆就不说话。小叶几次想问,终究犹豫着没有开口。

她知道一诚心里不好受。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表现过一丁点儿的低落,哪怕是给她讲故事的时候,语气也是那么轻松。这让她更加小心翼翼了。她开始害怕,自己极力劝她回家,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倘若真的一个人也没有怎么办呢?自己要看着他失望吗?不,他一定会调皮地说他猜对了,失不失望,谁知道呢。

“快到了。”一诚的声音从胸间低低流淌出来。

小叶赶紧点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一诚浅浅地笑了:“其实,我不是被你说通了才愿意回家的。应该是我本来就想回家,只是还欠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所以这实际上是我自己的选择,不管是什么,都想去看一看的。不关你的事。”

小叶眼泪都要出来了。

“看看我的遗照帅不帅。”他冲小叶眨眨眼。

灰头土脸的老房子,挤挤挨挨的,像是被世人遗忘的,古老而诡秘的传说。

小叶问他:“你确定他们是在这里吗?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搬走了,或者……”

“鬼也是敏感的,我们也只能对这种事情敏感了。”一诚的嘴角冲一边扬起,“你要自己坐火车回去啰,怕不怕?”

小叶摇摇头。

“也是,这两天我一直在你旁边叽叽喳喳的,你是该享受一下安静的滋味了。不过有一件事,一定要注意。”他突然严肃起来,“下雨的时候,一定要躲起来,记得吗?雨点从身上穿过去很难受的,就像……就像钻纱窗那种。”

雨点穿过身体,小叶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场景很浪漫,就像在电影里看见子弹穿过主人公的胸膛,悲情之中带些浪漫的诗意。会痛苦吗?她觉得似乎一切痛苦中都藏着扭曲的美感,“美得要命”。她有点想试一试那是什么滋味,如果正好下雨……

“你听见没有啊!”一诚见她老不说话。

她连忙点头:“啊听见了!听见了!”既然一诚不让她淋雨,那她就不试了。

路越走越深,一丝哀乐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小叶听见了,她转头看一诚。一诚愣着,显然也是听见了。他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出声。

是给他的吗?小叶的心砰砰跳着。拜托了,千万别弄错。她想,一诚那么孤单,他需要知道有人记得他,有人爱他。

“你说,我妈会回来吗?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很年轻呢。我爸,我爸会骂我吧,知道我做了那种事……”一丝可以称作笑的表情从他脸上掠过,“兄弟么,好久没联系了,应该不知道吧……”他是如此沉浸,几乎露出了天真。小叶焦虑地看着他,求求了,不要打破他的梦啊。

一诚忽然停下:“好了,就到这吧,接下来的路自己走啦。”

“现在就……”

“怎么,你还想眼睁睁看着我消失啊?很吓人的哦。”

小叶慌忙从兜里翻出纸钱递给他。

“我没有这么贪心的。再说现在,说不定他们就是在给我烧纸呢!”一诚从一沓纸钱里抽了两张,“谢谢你啦。”

“你都拿着吧!”小叶憋了半天说出一句话。

一诚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你该不会是担心,那灵堂是别人的吧?”

小叶吸了一口气。

“放心吧,我有第六感的。”

她抬头看着一诚,又一次认真细致地看他,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她用目光理了理他乱蓬蓬的头发,轻声说:“如果我们还活着,我想我会抱抱你的。”

一诚走上前来,靠近她的身体,做出拥抱的姿势。他什么也没抱到,她同样没有被揽入怀中,他与她不过是两个交叠在一起的虚影,各自以一种怪异的形态存在着。可她分明有某种实在的感觉,真切的,强有力的,大海一样平和广远的温柔与诚恳。她从未觉得自己和世界的存在如此真实具体。一股电流在小叶的脑海里传播开去,点亮一串又一串回忆,好多关于拥抱的记忆纷纷闪烁起来。那些柔软的肩膀,温暖的胸膛,还有洗衣粉好闻的味道,和她的心跳汇成一股,令人踏实安心,又有些着迷。她莫名想起自己刚上小学的时候,喜欢把双肩书包拿在手里,双手抓住背带,欢快地旋转。书包在对面转着,和她达成默契与平衡;那种感觉,就好像和谁手拉手转圈似的。

“算了吧!要是咱们还活着,你怎么会搭理我这种人?”一诚又站在她面前了,笑嘻嘻的。

“我们会再见吧!”小叶期待地看着他。

一诚一抬下巴:“谁知道呢。走咯!”他转身向路更深处走去,没有回头。

哀乐淡淡铺在路上,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像要融化在这个世界里。小叶也转身走了。她要搭火车回去,还剩下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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