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世界上有这样一群孩子,他们的身体看似和常人无异,但却因老天的疏忽,使得他们并未拥有能打开这个世界的钥匙,于是他们只能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他们的眼眸虽如星星一样纯净、明亮,却也如零落的晨星一样深邃、孤独。
可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才让我们明白能正常表达和交流思想是多么的幸运;也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才让我们明白能独立处世并能尽己所能帮助他人是多么的有意义;也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才能让我们有机会反省作为人的悲悯与爱心到底有多大的价值,从而才不会让我们对人的本性更为绝望。
弟弟就是这样的孩子。弟弟小名叫“小星”,是堂叔唯一的孩子。堂叔老来得子,极为珍爱他,特意从《诗经》里给他找了这个名字,对于堂叔来说,小星就是天上的星星,是老天恩赐给他的最美好的礼物,虽然把小星放在乌合的人群里,他总显得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的弟弟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妈妈,是堂叔一个人拉扯他慢慢长大,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容易,这样说不仅仅是因为我见到了他们如何应付日子的,而是我依然记得小时候的一天晚上,衣衫褴褛的堂叔来家里找父亲说话的那个场景,时至今日,他们当时具体谈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堂叔说到最后声泪俱下:“哥,我难啊,要不是记挂着小星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没人照顾,我早就随他妈妈去了……”
听他说完,父亲也跟着抹了抹眼。
在我当时的认知里,高如大山一样的父亲能对付任何事情,陡然间见他难过,幼小的我极为讶异,所以那个场景尽管愈渐模糊,但并未忘记。
(二)
家里长辈经常教导我,要对这个弟弟好,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哥哥,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在我懵懂未知的岁月里,确实曾与这个弟弟一起度过了几年欢快的时光。
很多次,我帮这个弟弟逐一扣好衣服上的扣子,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扣子”的定义,即便是耐心教他一百回,他还是会忘记,偶尔自己动手去扣,还总是搭错。
很多次,我帮这个弟弟洗手洗脸,洗手的时候他会尽情地玩水,但他并不知道那是在洗手,他一只手乖乖地泡在盆子里,另外一只手随时都会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扔进去。
很多次,我帮这个弟弟一口一口地喂饭,他不会端碗更不会用筷子,他拿起勺子吃饭时,只要脑袋里有一丝动荡的思绪,勺子里的饭就会飞出去。
这是我的记忆,我想应该是的。
早先,我乐于带着这个弟弟出去玩,带他玩并不是因为感动于凭他有限的认知能力居然记住了我并学会了叫我“哥哥”,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从不抱怨且配合度极高的小跟班:他会扮演被警察抓住后不知反抗的小偷、他会扮演被他人臭骂并不还嘴的小孩,必要的时候,他还是具备优良素质的“人肉沙袋”,因为他不会向家长告状,亦不会哭,除非真是受伤过重或太疼了,可即便是他疼得哭了,我也很容易就能把他给逗笑。
不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年,堂叔长年旅居外地的亲哥经商失意,带着家眷回来了。他们回来后,堂叔只好搬出他和小星生活多年的宅院,住进了村后菜园边的草棚里。搬家那天,弟弟抱着发霉的被褥跟着我疯跑,两手空空的我把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有一个瞬间,我停下来回过头等他,只见气喘吁吁的他迈着大步向着伫立不动的我直直追来,脸上洋溢的笑容绽放在四月温暖的阳光里,如花般绚烂。
随堂伯回来的,还有堂哥小征,见多识广的小征靠着他手里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物,很快就成了我们这帮“土鳖”的头头。
我们平日里踢的毽子、掷的沙包、捏的泥人在小征的遥控汽车、仿真手枪、积木模型面前立马相形见绌自惭形秽起来,这种不同世界的剧烈碰撞和对比,极大地震撼了我幼稚的感观,深深地吸引了我和我昔日要好的玩伴们。
我们心悦诚服,我们缴械投降,我们毫无保留地依附在小征身边,都愿意成为他最亲密的跟随,因为这点彼此间的争宠,几个小伙伴还当着小征的面很勇敢地拼过几次架。
小征向我示意,我能成为他跟随的唯一条件,就是找他玩的时候必须带上弟弟小星,我撇开扯着我胳膊央求我跟他玩沙包的小星,坚定地表示了同意,在被“组织”认同的那一刹那,我脸上满布泥垢下的笑容不亚于小星搬家那天的绚烂。
我终于和他人一样,尝到了小征大方地分发给我们的方便面调料粉,尽管那玩意儿现在看来咸得要命不值一文,但在当时,当我舌尖的味蕾触及到调料粉的刹那间,登时觉得那就是世间奇美无比的鲜味。
自从被小征认可后,出去玩带上弟弟小星,我不再觉得是个负担,因为有了更多的“乐趣”,但我所体会的乐趣对于小星来说显然并不是,他常常在泥土里躺不了多久或在人群里蹲不了多久就会不顾一切地爬起来,扯着我喊:“哥,冷,打,疼,回家,回家。”
而我,又怎能扫了大家的兴致,总是不厌其烦地朝他喊:“滚一边去。”
于是大家就乐得更欢了。
(三)
当小征的玩具和方便面不再对我们具有吸引力之后,为了强固他在我们中间的“领袖”权威,他就想法设法给我们更新鲜的刺激和乐子,也正是最后一次的刺激和乐子,致使我最终失去了弟弟小星,同时也宣告了我没心没肺的童年的彻底结束。
我记得那是个晴朗下午,小征肩上挎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牵着家里的大狼狗,带领我们去了村寨北面的长坡地。
小征的包里藏了一本薄册子,一包香烟,两瓶高度白酒。
跟着小征,我抽了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在呛人流泪的烟雾中,喝了人生当中第一口白酒,于是再次流泪。
喝了酒的我们,异常兴奋。
有几个小伙伴抢着那本薄册子偷偷溜到坡地的后面,不时发出一串串激荡人心的怪叫。
喝酒红了脸的小征背着风尿了半瓶子尿,他趔趄地把瓶子拿到弟弟小星面前,喊着叫小星喝。
小星有点怕他,伸手打翻了那个瓶子,跑过来藏到了我的身后。我想小征一定会暴怒,然后冲过来殴打小星,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愣了一下,俯身把泼洒尿液的瓶子捡起来转手递给了我,同时笑嘻嘻地跟我使了个眼色。
我心领神会,于是把缩在身后的小星扳了过来,轻声对他说:“弟,这是集上卖的啤酒,很好喝的,哥都从来没喝过,给你喝了吧。”
弟弟的眼睛里全是对我的信任,他没有犹豫,伸手接过去,喝了。
小征和其他的一帮围坐的伙伴,肆意大笑起来。
有一个喝酒喝得有点多的小伙伴显然对弟弟刚刚打翻小征瓶子的行为非常不满,决定要给头头出口气,他跑到一边把大狼狗牵了过来,哄狼狗去咬弟弟小星。
小征并没有阻止。
狼狗经不住哄,“汪汪”狂吠,朝着弟弟就扑了过去,狼狗的前爪子扒住了他的裤边,硬生生把裤管撕下来尺把长的一缕布条,弟弟吓坏了,发出了我从未听闻的惊愕怪叫。
小征不想让狼狗再扑上去,大喝一声,把狼狗呵斥到了一旁。
弟弟由于惊吓过度,屎尿一齐顺着裤管流了下来,奇臭无比,小征和几个伙伴赶忙闪到了一边。我骂小星没出息,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大家向后退了退。
谁知那条嗅觉灵敏的狼狗却消无声息地凑到了小星身边,伸长了鲜红的舌头去舔他残破的裤管。
我隐隐觉得不好,大声向小星喊:“弟,别动,别动啊。”
已经被吓了一次的小星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哪里又会懂我的叮嘱,出于本能,他疾声大呼,下意识地猛然挥拳向身下的狗头砸去。
惊了的狼狗张口向他的裆部扑去。
听到呼喊,跑到一旁的小征赶忙转过身来,着急要去拉狗绳,但已经晚了……
(四)
我的童年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过往的一切,仿若湖面上的行船毫无征兆地顷刻间全部掉进了黑暗深渊,消失不见;又好像一颗偏离轨道的行星冲向了炽热的太阳,眼前除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再剩下。
小星很快被张皇失措的长辈们送进县里的医院,后来听说又转到了市里。
很多天后,被关在屋里的我,听到了父母些许的对话。
“小星怎么样了?”
“伤口快愈合了,不过可能娶不了媳妇了。”
“有这么严重吗?”
“是,市里的医院也没办法。”
“那,小星爸还有小星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他们去了外地,暂时不会回来了。”
“啊!”
母亲和我都“啊!”了一声,母亲的惊叹饱含难过和讶异,我的又是什么呢?
上个世纪九零年代初,家乡号召向边疆移民,父母觉得与其守着贫瘠的老家艰苦过活,不如走出去看看,于是我们举家移民了。
临走的时候,父亲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族里一个管事的本家,嘱托他要是见堂叔和小星回来了,叫他们不要再去住菜园的草棚子,就住我们家的院子。
随家人长途跋涉来到边疆后,生活有了崭新的节奏,没有谁再关心我的过去了,包括我自己。
很快我就结识了新的玩伴,随后开始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边疆的天空异常的蓝,太阳异常地明亮和刺眼,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心里面总有一片幽暗的阴影,无论阳光多么的炽烈,却始终无法照亮这块地方。
上大学那年,听说堂叔带着小星回到了家乡,他们并没有住进我们的院子,依旧去了菜园。
参加工作一年后,听说堂叔因病去世了。小星被寄养在堂伯家里,堂伯家的日子过得一直都不是很好,游手好闲的小征,把家拖累得不成样子。
(五)
今年国庆,由于某个机缘,我决定回家乡一趟。
电话那端的父母听闻我要赶回家乡,高兴之余,给我安排一大堆事,千叮万嘱我回去一定要见见这个,见见那个,最最重要的是,要我看看小星过得好不好,要是过得实在不像话,就设法把他带到边疆来。
家乡,我终于回来了。
省道还是那条省道,只是路面因年久失修,已经变得坑坑洼洼;乡路还是那条乡路,只是由村民自发出钱做了水泥硬化,不再泥泞难行;河沟上的泥砖桥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灰白色的水泥预制板桥;村寨还是那座村寨,二三层的小楼鳞次栉比,砖瓦房已寥寥无几,泥坯房更是不曾再见。
我要找小星,村里熟人跟我指了一下,我顺着小时候谙熟无比的村后那条泥路,向村寨西头的河边走去。
夕阳西下,一排粗壮挺拔的杨树矗立在小河对岸。深秋了,雾霭缭绕中,树枝上的叶子开始飒飒掉落。小星头上戴着一顶残破的黑斗笠孤零零地站在树下,身上披着的旧风衣在微凉的风里肆意摇摆,像极了古时候一个落寞不堪又无家可归的游侠。
我加快步子走过去,隔河向他打了一声招呼,他呆滞的眼眸闪现出异样的光彩,嘴角终于微微一笑:“哥,你回了?”
是的,弟弟,我回来了。
我以为家乡,是我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结果还是回来了;我以为有些人我再也不会见到,可还是见到了。时间虽然会冷酷地带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是在我有生之年,它只会带走我以及有关我的一切,但是只要我还活着,总有些渺茫的机会让我重温过去的人和事,虽然早已物人皆非。
可是,可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
在县城的小旅馆里,我放水给小星洗澡。
一旁的电视里传来某卫视为配合新近热播的电视剧而大手笔制作的节目广告语:“……你和来自星星的孩子之间有什么感人的故事呢?欢迎报名参加大型对话栏目《星星相会》,我们摄制组将全程跟拍,并对最具感人奖的倾诉人将奖励人民币20万元……”
我笑了,嗯,这笔钱确实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