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时候常常幻想以死亡来终结一切。
01
街头,灯红酒绿。
红在半空,红不进眼眶,绿在杯里,绿不进心头,只有被映得斑斓的脸庞。
街头的嘈杂像河流一样涌过他的身体,没有夜风,也没有月光,他很孤独,说不出一句话,恍如走在另外一个世界。
昨天也是这个时候,那人对他说:“我们去医院确认一下吧。”
他那时候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说:“我和你一样讨厌医院,医生。”
医生不说话。
他问:“我还有多久。”
“两个礼拜。”医生说,不忍再抬着头看他,又加了一句:“大概。”
他说:“我知道了。” 然后拿起外套准备离开。
医生低着头,目光在地上的灰尘翻滚,心也在地上翻滚。小心翼翼的问道:“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吗?”
他轻轻扬起嘴角,好像是笑,手掌轻拍在医生肩上。
“这辈子而已,朋友。” 他说
医生轻轻一颤,这只手硌得他肩膀发疼。
02
看到死神时他不屑一顾,直到死神挥出镰刀,他的懦弱方才一丝不漏的赤裸出来。
他回忆起第一次看到那张医疗报告,那时候他竟然笑了笑,似乎这一切再完美不过了。
03
今天的夜晚要比昨天更让他痛苦,他不像昨天一样平静。
他从街上回来,挣扎着爬上天台。夜风压在身上,夜晚也压在身上,他顺势躺下来,在地上故作凶狠的大口喘息。
五楼,对他的身体来说,并不会有多疲惫,喘息显得很刻意,像是一条哀怜的疯狗的狂吠。
夜很喧闹,天台却很安静。
他听到自己嘴里发出的喘息,像狂吠也像呻吟,仿若濒死的人微弱的求饶声。他突然感到很恶心,于是他缓缓闭上嘴,并且不想再张开嘴。
他站在天台边,下面连一丝黑暗都没有,整个世界都灯火通明,他回想那些过往,恍然明白——原来到了生命的尽头,才发现自己爱极了这个世界。
于是他无端微笑起来,又无端闭上眼睛,忍着不让眼泪夺眶而出。他长长的吸一口气,断断续续的吐出来,然后双手放进衣袋,佝偻着朝着楼梯口走去。
楼道很黑,比夜空还要黑。他看着这片漆黑停住了脚步,心脏轻轻抽动着。
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特别是这种时候,这样的事情,无论换到什么人身上,都应该会多愁善感的。
他自言自语说到:“没有时间了吗........”
他越说越小声,仿佛这句话能抽取他的力气。
黑暗中没有回答。
他又说:“是啊,没有时间了。”
这次他的声音更小,像是喃喃低语,连眼眉都垂了下来。
然后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但一个人若常与黑暗为伍,黑暗就没有那么恐怖了。只是难免,不安会在某一瞬间蹿上心头。
他现在有些不安,只有一些,因为他已感受过太多不安。
于是他又说:“是这样的,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次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很坚定。说完,他挺起佝偻的背,将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放进裤兜,大步踏进了楼梯口。
太阳被推落下山头,又从另外一个山头爬上来,白日和黑夜不停转换,将用过的时间扔进垃圾桶,在垃圾桶里撕裂出一条条沟壑,那就是曾经。
他现在要给曾经一个解释。
为了他们,但更多是给自己的交代。
03
第二天,他将自己的东西分成了两堆,第一堆是属于他的,被他用毛巾擦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的放进床头柜,有几张相片,一条项链,一块表,两封信,一个人像木雕。
而第二堆,其他的都是第二堆。
他清楚真正属于他的本来就不多。
他出门的时候,楼下的小女孩同他挥手,笑得很甜。
这个场景他熟悉,几乎每一次从这里走过,小女孩都会微笑挥手,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但这一次,她笑得最甜。
或许是因为生命到了最后,方才生长出欣赏美的能力。
他闲逛半天,然后走进一家小酒吧,本来去哪里都一样,但是他想喝酒,想听歌,还想找两个年轻人交朋友——这些事他都已经很久没做过了,趁现在还不算太晚。
他喜欢年轻人,那些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年轻的。
酒吧昏暗,酒在杯中冒着泡,音乐有些嘈杂,他先皱眉,然后又松开,这是他以前喜欢的那种音乐,每一个音符都是怒吼和斗争,他感到年轻了一点。
酒吧里烟雾袅绕,就算很清醒的人心里也添了些许朦胧。他将嘴里叼着的烟点上,朝着酒吧角落走了过去,这个角落坐着两个年轻人,年轻到总让年长的人感叹时光易逝。他走到他们对面坐下,说:“我请你们喝酒。”
两个年轻人头发很长,目光在发丝下晃荡,衣服上的图案狰狞而又幼稚,叛逆和轻狂悬吊在长发和嘴角的烟头上。他们问:“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喝酒,实在无趣。” 他从兜里拿出一包烟放到桌子上,说:“我想找两个朋友,一起喝酒。”
“找我们?” 年轻人问。
“我也不认识其他人。” 他说。
年轻人看了看身旁的同伴,同伴的表情和他一样迷茫,说:“你认识我们?”
“不认识。”他说,“所以我来交朋友。”
年轻人眼睛微亮,说道:“我们喜欢交朋友,更喜欢喝酒,但我们兜里却没钱。”
想交朋友更想喝酒,年轻人至少很诚实,但兜里没钱,他轻轻一笑。
他说:“我请。” 转头瞟了吧台一眼,继续说道:“交朋友不要钱,但喝酒要钱。”
“酒我一向都愿意喝,有钱的朋友我也一向都喜欢交。” 年轻人笑起来。
他也笑起来,说到:“能找到人一起喝酒,是件很开心的事。”
“想请人喝酒很容易,没钱还想喝酒就没这么容易了,我们可能比你还要开心。” 年轻人说,说完便大笑起来。
“或许是的。” 他说,“我年轻时候也经常像你们这样不开心。”
“我以为在酒吧,被请喝酒的都应该是女人们,身材火辣的那种。” 年轻人笑得有些奇怪,女人这个词从年轻人口里吐出来也有些奇怪。
“偶尔也允许意外发生。” 他说。然后挥手叫来服务员,点了酒。
“有道理。”年轻人说,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我姓黄,叫我小黄就行。”
他旁边的年轻人接口说道:“我叫小宋。” 说完便不再开口,似乎不愿多说一句话。
“为什么只说姓,不说全名?”他问
小黄说:“说全名,你明天酒醒就忘了,这样说你更容易记住。交朋友记不住名字可是很尴尬的。” 说罢,他又哈哈笑起,仿佛总也笑不够。
“是这个道理。”他说,然后他接着说道:“其实我并不想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想知道你们姓什么。”
两个年轻人微微皱眉。
他说:“你们愿意相信一个陌生人吗?”
“什么意思?” 小黄问。
他轻轻咧嘴,说:“没什么,我只是为陌生人说两句话.............你们就叫我疯子吧。”
“疯子?”
“是的。”
“真疯子还是假疯子?” 小黄问
“以前是假的,但现在想真的疯一下。” 他说,并且露出一个很夸张的笑容。
“真的疯,怎么疯?” 小黄问,本来不应该问的,但年轻人向来就很简单。
他一眨眼睛,神秘的说道:“一会儿你们如果没喝醉,就可以看到我怎么疯了。”
小黄一扯嘴角,说:“你是说......耍酒疯?”
他的笑容突然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说:“我喝醉了就睡,没一点疯的力气,所以我要少喝点,不然疯不起来。”
“我们可以随便喝?” 小黄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喝起酒来停都停不住。”
“随便喝,酒钱我总是带得很多。” 他说。
小黄还想说什么,但他已将酒瓶杵到了小黄和小宋面前。
他喜欢和年轻人聊天,年轻会给人生命力,容易叫人轻松和开心,他也喜欢和年轻人喝酒,自在。
三人的瓶子碰到一起,酒在瓶子里晃起,然后像水一般的被灌下肚子。
小黄打了一个酒嗝,然后问他:“你钱带够了?”
他说带够了。
“那我觉得可以点些吃的,吃喝要配套。”小黄说。
他说忘记了,然后又挥手叫来服务员,点了满满一桌子的东西。
小黄大笑,说这是个有钱的主。
他微笑,说喝酒。
04
月亮高高挂着,但看不到月光。
城市里很难能看到月光,甚至很多人都不会注意到月亮。
年轻人看着窗外的月亮怔怔发呆,他双眼通红,头歪歪的耸拉着,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喝了不少酒。
“姓名。”
“不知道。”
“身份证呢?”
“没带。”
“你最好清醒一点。” 这个声音有些冷。
“我还没有喝醉。”
“没喝醉的人都不想在这里过夜。”
“但你以为我喝醉了,所以你肯定要把我留在这里,等到你满意了才会放我走,我态度这么恶劣,今晚肯定是不能走了。” 黄宇转过头来,看着身前的警察说。
这个警察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他慢慢将手中的笔放到桌子上,说:“你现在说的话很清楚,我其实可以当做你已经酒醒了。”
“但你还是不会放我走的。” 黄宇看也不看他一眼。
“为什么这么说?” 警察问。
“你先给我一支烟。”
警察摸出一包烟丢到黄宇面前。
“我没有火机。” 黄宇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烟。
于是一个火机被丢到他面前。
他点起烟,慢慢吐出一口烟雾,说:“你很讨厌我。”
“你如果肯合作,我再讨厌也没理由继续关着你。” 警察说。
“我合作你就放了我?” 黄宇问。
“你只要合作,今晚就可以走。”
黄宇又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将他的眼睛照得很亮。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警察盯着他,目光像是能把他的身体穿出两个洞一般,冷冷的说:“想走的人都会知道些什么的,你不想走?”
“想。” 黄宇说。
警察不说话,看着他。
烟雾从黄宇的舌尖淌出来,卷进鼻腔,滚到喉咙,又淌到舌尖,然后从口中吹出来,消散在昏黄的灯光下,直到他吸完最后一口,把烟头杵进烟灰缸里,才缓缓说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也很讨厌你。”
“很多事情都不应该带有情绪,那除了带来麻烦之外没有一点好处,一个聪明人应该要知道这一点。”警察说。
“是的。”黄宇说。
“所以即使再讨厌你我也会放了你,不给自己添麻烦也不给别人添麻烦。”警察看着黄宇的眼睛说。
黄宇也看着他,叹一口气,“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
“我也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个道理。” 警察的声音不再那么充满威严,他的目光中带着赞赏和鼓励,循循善诱着一颗不宁静的心。
“唉。” 黄宇叹气。
警察看着他。
“他破坏公共设施,恐吓,抢劫,违法乱纪。”
警察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不认识他,我当时已喝得不少了。”
笔在警察的手上溜溜打着转,黄宇忽然问他:“你不记下来吗?”
“你接着说。” 警察轻轻一笑。
“我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东西,可能有一千多块钱的。”黄宇又叹一口气,重新点起一支烟,转过头,问:“喝酒吃东西不犯法吧?”
警察手上的笔一顿,但没有说话。
黄宇侧了侧身子,斜靠在凳子上,说:“没犯法把我关在这里干什么?”
“请你过来协助调查,没有关的意思,”
“你们穿上这身衣服就是道理,我有什么好讲的。”黄宇说。
警察笑不下去了,说:“我想不懂你为什么要维护他,就因为他请你喝了酒?”
“因为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喝了一千多块钱的酒还能记着什么事?”黄宇摊手。
“你还能记着那些酒有一千多块钱。”警察的声音又变冷了。
“我只对钱敏感。”黄宇说。
“那你今天晚上就别走了。”警察站起身来。
“正好我想睡觉了。” 黄宇说。
警察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走出门去。
一道严肃的声音穿过昏暗的灯光,钻进他的耳膜。
“他是一个犯了法的人,你是在纵容作恶。”
黄宇转头重新盯着窗外的月亮,说:“您慢走,可别费心思教育我,耽误您的时间。”
夜很静。
黄宇睡不着,想着某个人怔怔发呆。
05
“你愿意相信一个陌生人吗?”
黄宇脑海里一直想着这句话,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在地板上印出一个正方形图案,灰尘在这狭窄的阳光中飘过来飘过去,他轻轻伸手触进阳光中,试图挥散这些灰尘。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宋小明就站在门外,他和往常一样安静,从敲门声就能听出来。
黄宇打开门,宋小明走进去,径直走到床边,坐下,然后躺下,头就靠在叠好的被子上。他轻轻转了转眼珠,也盯着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看。
除了阳光,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一间屋子,一扇窗户,一张床,一张桌子,墙角的一堆酒瓶。
黄宇又点起了烟,他问:“我放出来的时候没见着你,你先被放出来了?”
“我说我不认识他,就被放出来了。”
“MD,我也是这么说的。”
“我走的时候问他们,他们说你要关足24小时才能走。” 宋小明说。
“一群白痴。” 黄宇说。
“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好一点的态度。” 宋小明说。
“他们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难道每个人到了那里都应该一副犯了法的样?”黄宇说。
宋小明叹一口气,沉默下来。
黄宇看着窗外,呆了好一会儿,才凝重的问:“你存了他的号码?”
“嗯。” 宋小明说。
“没有告诉警察吧?”
“没有。”
“没有打给他?”
“没有。” 宋小明说,然后接着说:“你要打吗?”
“不打。” 黄宇说。
宋小明看着黄宇,问:“你要他的号码?”
“不要。” 黄宇说。
“你相信他还会回来找我们?”
“不知道。” 黄宇捏了捏拳,又转头看向窗外,勉强的从窗户顶端看到天空。
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