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醉白池

      这个世上有醉蟹和醉虾,但如果不是上海人或者松江人的话,大概还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个醉白池。不过这可不是拿来饕餮享用,而是传说中的上海五大园林之一。

      我喜欢园林,从中国到日本的都情有独钟。每到一个城市,只要有园林我必定拜访游玩一番。日本的园林禅意悠远,宁静质朴,和他们的单纯封闭的民族性遥相辉映。而华夏世界自古对于文化始终充满了广博的胸怀。因此各地、各时代的园林之意境都大相径庭。醉白池据传首创于宋代著名文人朱之纯之手,后有幸得到明朝大儒董其昌赐名,其中的“白”乃是对古时大文豪白居易的某种追思之情蕴含其中。加上这个“醉”字,很容易让游客还没亲眼见证,脑海里便已浮现出古代骚客们趔趄湖栏,饮酒舞墨的诗画场景。一日不饮酒便感到不自在的自己,因此园名对这个地方憧憬已久。趁着不可多得的假期,我决定对这个可能与自己最有情缘的地方一探究竟。

      记得这天下着时有时无,时而绵密时凶猛的雨,阴悒的天气给了园林别样的情境,或许可以说是本该有的情境才对。驻足在正门面前,我凝神注视的写有“醉白池”三个字的匾额。一瞬间一种至真,至古,至朴的气息似乎驱散了乌云,取而代之地笼罩在自己的心田之上。大概因为工作的忙碌,自己已太久没有观赏过各种称得上美景的地方,因此眼前的匾额、木石柱还有石狮子似乎都活化为人,张口娓娓向我诉说着他们上百年的传奇故事。雨水不仅淅淅沥沥敲打在我的脸庞,更是在和匾额与石柱默契合奏,湿漉漉的台阶倒影着独行者的面影,让这个观景圣地的入口神秘倍增。

      步入园林之后,我沿着蜿蜒曲折的林间小道,哼着近日独自饮酒时常听的小曲儿,悠悠地游荡着往湖心的方向前行。虽然我是独游园林,但周围与我并行的游人们却似乎有意打破我珍贵的独处。他们之中,有穿着汉服,撑着碎花小纸伞,拿着相机如黄莺般叽喳不休的年轻女孩儿们。她们的笑声清澈见底,容貌温柔俏丽,举手投足虽和知书达理并不沾边,但那种自然俏皮的快乐之感真的令我的心里舒服透了。当然,除了他们也有在举国各个景点随然而然便能抢眼吸睛的大叔阿姨们。近来文艺作品中对于他们各种浅显隐喻的鄙视并没有停止,不过可能我习惯用逆向的角度看待周遭的事物,以至于看着这些手舞足蹈,穿着奇异的长者们并不讨厌。相反心里竟也觉得挺喜庆。他们扯着大嗓门高呼着彼此,有时踏入花草繁茂的绿地之中,甚至充满勇气地攀登上苍翠欲滴的树木,摆出一些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姿势,他们倒也给了这个园林增添了许多诡异的乐趣。花儿们迅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点。月季一枝两枝、挺拔地矗立于众花之中,细雨带来的露水徐然地流躺在他们的花蕊之间,仿佛是自然赠予他们的礼物。一朵两朵的杜鹃小巧精美,虽然没能够有月季姐姐那般的傲人姿态,但天性赋予了其抱团扎堆带来的雍容典雅,让她们也能和其他的美丽竞滟一番了。

      园林的艺术让自然与人文水乳相合,达到能够给游人的精神境界升华净化的魔力。既然这个年代的人鲜有能够与这儿的氛围恰适的气质,那驻足观摩园林之中花草、鸟虫、建筑带来的纯粹之美,那便是游园的主要意图。

      雨微弱的下着,这时我也幸运地走到了醉白池的池边。不知他人对于欣赏林园中的池塘会持以一种什么样的期许和想法,但审美一直自以为传统的我,常把细雨作为水池最为密切的挚友。池面荡漾着缓慢安静的微波,大大小小的涟漪很像可爱的声纹,也像站在山巅的歌者起伏不休的歌喉。纹路的律动成为了锦鲤的游戏,它们伴着节奏在不深的碧池中舞动身姿,自由自在的模样仿佛在向我致意。值得感谢的是,园林的管理方并未设置投喂锦鲤的项目,给足了鱼儿和游人们修养彼此心神的空间。池面上的荷叶,很像城区中鳞次栉比的商铺,看着他们,晚春植物的繁盛之感觉在心海翻滚。荷叶的碧绿与鱼儿的红白相交融在一起间,简直像是一块鲜艳靓丽的水彩,无言地嵌在这座城市的心中。

      不觉,适才着汉服的窈窕少女们,出现在了池边的观景亭中。三位少女身穿不同朝代的华夏服饰,梳着马尾辫皮肤白皙透红的姑娘是一身素色的高腰襦裙,婀娜丰满的姿态仿佛大唐侍女出走画中。另两位的衣着也是颜色并不鲜亮的汉式曲裾,曲裾的裙摆随风轻轻摇曳,映衬着少女如水般的温润,她们一看就和之前那位个性欢脱的襦裙女孩儿不同,言行细微深处流露出腼腆害羞之色,像足了久居深闺的小家碧玉。他们三人一行,襦裙少女侧身坐在亭中赤红的长廊,倾斜着脑袋柔情蜜意地凝视着相机的光晕,似乎要对这个古老深远的地方诉说自己纯真的衷肠。其中一位曲裾少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看似并不昂贵的小型相机,想要记录镜头前的美人难忘的时刻,可能由于她过于认真的原由,端着相机的那双雪白纤弱的手稍稍颤抖着。这个模样确实有些滑稽,惹得另一位曲裾少女差点笑出声儿来。而我,不觉间已观察她们许久。我相信这时我脸上的笑容一定是带点猥琐的幸福,胜似这几位少女真就是自己带来的朋友。这种想法和心态我常常会有,常人眼里也许我真是个多愁善感的猥琐青年,可对于喜欢文字游戏的人们来说,常人眼里那些所谓“过剩”的情感,不正是文学世界那取之不竭的潺潺清泉。少女们的欢声笑语太能引人无心的驻足,我竟忽视了自己的影子早已默默地投映在身边长满青苔地石阶上。

      池塘的边上,沉甸甸地坐落着一片典雅的盆景园,我同样也怀着有些沉甸的心情走了进去。之所以如此,想来也是自己经过反复实践,最终被证明是一个彻头彻尾失败的盆景爱好者。我喜欢松柏,他是一个仙风道骨的羽客,教会我廉洁高尚的品格(自诩)。我也酷爱枫叶,他是一名心无旁骛比丘,给了我空灵无他的心境。然而现实是,我花费重金购置的日本珍珠柏,现如今已经废作一株枯木,惹得同事们对我嘲讽不停。我也购置过一大盆价格不菲的红舞姬枫树,可他自来到我的手中,如鲜血的叶片逐渐退化成匪夷所思的暗绿,最终叶片干脆掉了个光秃,我不得不把它转手至某自称精通盆景的友人,虽然至今也不知其生死。就是怀着这样尴尬复杂的情绪,我足足在盆景园玩转了一个多小时。这里的大家伙们一个个养足了精神,看似为了我的到来早就做足了准备。如果说我的珍珠柏是松柏圈子里娇滴滴的公主殿下,那眼前苍傲挺拔的五板松则必然可以形容为他们中最健壮的勇者。拔地而起的树根使人顿感呼之欲出,苍劲弯曲的枝干在诉说顽强和不朽,直挺苍翠的针叶也没有张杨过度的不适之感,而是自信地表达了无言地坚强。我一边看着这些形态惊人的植被之友,慢慢地荡过铺满了古旧鹅卵石的小道。盆景园内几乎只剩我一人,石砖地面的水痕倒映着我模糊的脸,除此之外还有阴沉但并不黯淡的天空。对于盆景的执着和不甘还是把我推向了园子的另一侧,这儿除了五板,还有一些形态较小的松树类似于小叶罗汉松或五针松,当然还有一些不知姓名地花儿,都扎根于色泽材质浑然不同、银灰相间的花盆里。这种极致的古雅和质朴,想必注入了这里园艺师执念般的感情心血,才能够向世人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张力。我更加对自己的园艺爱好倍感羞愧,捂脸逃离了这个美得令我不安的密境。

      时间的清风,不经意间吹过了树杈的缝隙,让人觉醒时只剩下了风吹树影的沙沙声。天色已经比之前昏暗许多,少女们和的大叔阿姨们的声息也一点点地远离了自己,近乎到了听不见的程度。我想自己可能已对这片园林有了一些难以言说地缱绻之情,舍不得拔足离去,故仍然还是继续漫步在池塘西面的公园中。遗憾的是,由于我驻足盆景园的时间太久,止步董其昌艺术馆的时候,只看见工作人员们自顾自地做一些收尾工作,漫不经心的表情实在难以明辨他们究竟是闲散还是忙碌。我窃以为自己能够冠以于艺术的热枕从而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可遗憾还是被他们发现并粗鲁地拦在了门外。对于拒绝我的歉意,他们想必也没什么能够补偿给我,便送了我一击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回过神来,我已经被遗忘在闭馆之外的某个角落里。

      雨又下了起来,我强差人意地撑起了事先并未特意准备地小黑伞,准备步行穿过公园中心横贯小河的石桥。桥边绽放地黄金菊陪伴着不惹人眼地的六月雪,葳蕤荡漾的模样十分动人,点滴不断的雨水敲击在河边随处可见地大吴风草叶片之上,舞动的旋律、优雅的姿态像是自得其乐的山中异人。沉醉于此的自己,却忘了注意小黑伞实在不堪风雨,肩膀已经被雨水染透了。为了避雨,我登上了公园假山中的石阶,短暂地停留在深嵌其里的石洞中。

      若离开这个石洞,边上便是园林的后门了。最后的时光,我选择在此处多呆一会儿。石洞中氤氲着某种植被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潮气,倒也不令人不悦。洞中昏暗杳冥,仅凭洞口的微光才能为我指引去路。石壁触手可得,湿漉漉的触感让我有触及到某种灵魂的错觉。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灵魂?我想,就是自古文人力图远离喧嚣的传统精神。朱之纯或董其昌,不论他们生前生后获得过什么样的美誉或非议,但他们在世之时一定也和我有过一样的感受。我们也许都曾放下手中杜康满盛的酒杯,搁置灵动不羁的笔墨,束藏洋洒舒展的稿卷。一人走过花木蓊郁的亭台楼阁,无视浮躁人世流给自己的困惑,也忘却了充满痛苦与陷阱的可欲之物。我们仅仅留下了一颗纯粹的心。

      如今他们已经不知归向何方,但是他们,或者说我们的这颗心注入了醉白池的深处,让它无论在碧朗晴空还是阴霾骤雨里都能够在人类精神这颗大树之上绽放出具有独特阴翳之美的花朵。我想,很多年之后,都不会再来了。如果有机会再来,也许,我还是会像今日一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去停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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