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还在西南的时候,底下人送过来的。”萧衡闻言倒是放下了书,耐心地回答他,却也没作过多解释。
萧游闻言却是诧异,西南?那就是前两年西南剿匪的时候了。萧衡一直以来似乎总也停不下来,征战,剿匪,治水患......往往在京城没待几天又外出奔波,一去就是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绕是自己处在深山之中,偶尔出外也能听到这位青阳王的声名远扬,百姓的交口称赞。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有深夜辗转不能安睡的时候吗?这话萧游倒是没有问出口,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的这位大哥;五年前初见时他一身戎装,脸上还是战场上未褪的肃杀之气,让人有些畏惧,却也有不自觉的向往。世间男儿大抵对抗战杀敌,驰骋沙场的生活有着满腔热血,心之所向。萧游虽无从戎之志,但对这初见面的大哥,却是没来由地敬佩。五年后再见,却觉得萧衡气质越发成熟稳重了,那种征伐的气息却变得更为平和了。但细想他这几年做的也无非是东征西讨之事,何来平和之说。大概是灯下看美人,浮光掠影下的错觉吧。想到这,萧游倒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萧衡见他笑的古怪,不由得挑了眉看他。怎么,笑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我脸上还能看出花来。
话还没出口,那边却是及时收敛了笑容道,“大哥,那我先睡了。你也早些休息。”说罢也没有等萧衡答腔,径自睡下了。开什么玩笑,他要是真的问起来该怎么答,还不是看你好看啊!算了吧,任是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调戏自己这个大哥啊,他又不是卫迟那个闷葫芦能任自己揉捏。想当年自己跟这个少言寡语的大哥说句话都是要斟酌很久的,现在就算长大了些也还是不敢肆无忌惮。不过要是卫迟和大哥两个人碰在一起场面一定微妙的很,这两个都是闷葫芦,都是半天嗑不出一个屁来的主儿,该怎么交流......不过想到自家小师弟,他到底是去哪里了,消失大半个月都没有消息......萧游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层出不穷,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混混沌沌间还能闻到枕间淡淡的药草香味,最终实在抵不过袭来的睡意,沉沉睡去了。
那边萧衡虽是在看着书,却是时时刻刻注意着另一边的动静。待到萧游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才放下手中的书,轻轻吹灭了桌前的烛灯,室内顿时变得昏暗起来。
他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地躺了过去。
黑暗中,萧衡的眼镜睁开着,一片清明。两人相隔如此之近,似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还有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有些急促的样子。但听久了才发现,那声音并不是对方的,竟是自己的。他慢慢,慢慢地侧过身,向萧游那边靠得更近了些,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他的眉,他的眼,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和淡色的嘴唇。秋夜寂静,一片黑暗中,他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的充盈,变得温暖起来。他看到他们散乱的纠缠在一起的长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真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夜色如墨,一夜无梦。
次日,萧游再次到达皇宫的时候已是日上竿头。也许是连日来的赶路太过劳累,也有可能是药枕里的安眠作用,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竟是不知不觉睡过了头,醒来时枕边已经空了。侍奉的人侯在外面,萧游匆匆梳洗便急着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呢就被王府里的老管家拦下了。
“三殿下,王爷吩咐请您用完早点再走。”
“不用了,我来不及了。”萧游急着进宫,便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那边老管家却仍是不依不挠,语气更加谦卑,“三殿下,您别为难老奴。”
萧游无法,只能回去吃了早点再离开。这一番折腾下来又是耗费了不少时间,回到宫里时已是接近晌午。
还没走到寝殿就看到正在起驾的凤辇,萧游的眼神一黯,远远地停下了脚步。他定定地看着那不远处的凤辇,看着金黄色的流苏随着风轻轻地摇曳,却看不清流苏掩映下那女人的脸。但萧游还始终记得那女人的眼神,像是淬着毒液一般的怨恨的,仇视的,居高临下的眼神。这个女人,为什么还没有死呢,她怎么可以不死呢?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金黄色的凤辇慢慢,慢慢地离开视线......
秋日的太阳正好,四周一片晴明,但萧游的心里却像是被放进了一块千年寒冰一般,冷到要发抖。他的手紧紧握着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五年了,叶舒叫他要忘记,远离这里重新生活,他也答应了。可再次回到这里,再次见到那个人,才知道有些事是不可能忘记的,怎么可能忘记。仇恨在心里生了根,只要扎进了土壤就能肆虐地生长。恨吗?当然恨,可又能怎么办呢,他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更恨自己的软弱无能。这么多年来,萧游以为自己能够忘记,但像是一把刀子插在心口一般,五年了,哪怕是生了锈起了刃,刀仍是刀,绞动起来疼痛更甚。再次回到着深宫高墙的紫禁城,他才发现自己依旧是那个无助的,毫无反抗之力的皇子,什么都没有变。
秋日的太阳并不十分炎热,但萧游却感觉有些眩晕,他定了定心神,继续往里走去。
依旧是齐要守在那里,看见萧游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立即心下了然,“迎面对上了?”
“没。”幸亏是离得远,要真是面对面的距离,萧游难保自己会控制不住。再说这次来主要是为了父皇,他并不想节外生枝。
齐要看他不愿多谈的样子也没再问了,只是低低地说了句,“天道好轮回,迟早是要报应的。”语气淡淡,嘴角却不由得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天道轮回吗?那为何会这样。
两人都没有继续说话,萧游给父皇服下解药就催着齐要赶紧去休息,自己在旁边守着。齐要也没拒绝,他知道待会儿要是人醒过来自己倒是不合适在这里的。
服侍的人被齐要差走了,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悄无声息。
萧游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看他已染了花发的双鬓,看他睡梦中舒展的眉头。萧游记得这个人坐在高高的金銮殿上是总是紧皱着眉头,威严不可侵犯的样子,但每次在叶舒面前那副样子却荡然无存,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幸福的丈夫,和父亲。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空荡荡的宫殿里没有一丝回声。
息梦其实是一种让人幸福的毒,中毒者陷入自己编织的美妙梦境之中,不能自拔,往往是在一片安宁满足中死去。萧游仍记得上一个被叶神医所救的中息梦之人醒来后歇斯底里地喊着‘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不让他就这样死去......’为什么呢,父皇会希望我救他吗,还是他也想就这样死去?他的梦里会有叶舒吗,会有我吗?萧游看着他依旧紧闭的眼睛,觉得他有可能是真的不想醒来的。
但可惜的是他想错了,皇帝显然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这片大好江山,他在萧游无声的注视下,慢慢,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好一会儿,皇帝才颤巍巍地开口,“游儿,游儿,游儿......”只这一句,他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呼唤着,声音里好似有说不完的情绪,叫人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自己的这位父皇不过是不惑之年,但听着这一声声的呼唤萧游却产生了他好像已经很苍老很苍老的错觉。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良久,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回应了句,“父皇。”
那声低低的回应显然让皇帝愣了一下,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眼神里的欣喜不言而喻,他开合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到底还能说什么,手足无措的样子完全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萧游也不等他开口便上前把他半扶起来,靠着枕头坐着,“好了,先不要说话。我去倒些水,再叫御膳房做些吃的过来。”
皇帝闻言倒也真的老老实实半靠在床上,没再开口了,只是静静地看萧游忙里忙外,眼神一步不离,仿佛一眨眼人就会不见的样子。
半晌萧游吩咐完回到旁边坐下,也没看他殷切的目光,倒是径自开了口,“这些年来一直跟着爷爷学医,偶尔也出谷外给人看病。前两年爷爷新收了了个徒弟,脾气好的不得了,我也过得不无聊。在鬼医谷的日子其实过得挺自在的,没有那么多需要顾虑的东西.......”他自顾自地讲着这些年在谷内的生活,讲爷爷,讲小师弟,讲求医的村民,讲自己的医术,讲桃树下藏的酒......末了才抬起眼看皇帝,语气淡淡地对他说道,“我这些年离了这里,其实过得更好。你也不要再自责,就算自责,叶舒也不会回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舒缓了些,“叶舒也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她只希望我们都能过得好。”
有些话总是要说开比较好,不然永远都会是横亘在心里的一道坎。萧游说完这一番话,心里像是放下了块石头一般,轻松多了。其实,放下,也没有那么难,是不是?
皇帝紧紧握着萧游的一只手,刚醒的人其实精气神都没怎么恢复,还是有些虚弱的,但他手上却像是倾注了所有的力量一般,“游儿,你这样说,是不是原谅父皇了?”
“......”
“不原谅也没关系,你过得好父皇就高兴,其他怎样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