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马明因为醉酒被送进了医院。等到老婆白雪梅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男人早就咽了气。喝酒能把人喝死?酒是假酒?跟他一起喝酒的张三王二麻子都没事,说明酒没问题。人死了,不是酒的问题,那问题肯定出在医院里。
快刀斩乱麻,白雪梅干净利落地立刻去找给马明解酒的医生,人没找到,只打听出姓张,是个新来的医生。再去院长办公室找人时,院长助理早早守在房间,告诉他院长出国考察去了,归期不定。白雪梅一跺脚,暗暗骂了声娘,无法只得折回病房。
病房里吵吵嚷嚷,护士围了一圈。一个年纪较大的护士正领着几个小护士打扫病房,美其名曰“整理病房”,其真实目的不言而喻。婆婆抱着女儿玲玲站在墙角,公公张开手臂护住两人。一名小护士拿着拖把还在他们周围不停地抹啊抹。
白雪梅感觉一股热血涌上脑门,她气冲冲地跑到跟前,一把夺过小护士的拖把,扔在地上。“你干什么呀?”那小护士眼泪盈盈,一副委屈的模样。
“你再敢往前一步,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了。你们谁愿意试试?”白雪梅善良但不可欺,屯在胸口的怒火突突地往外冒。这时,谁撞上去估计都会被火烧得半边焦。
年纪大点的护士拽过小护士,上前一步微笑着道歉,然后跟白雪梅说明了她的难处。人都死了,停在病房占着病床,终归不是办法。总归一句话,她希望他们尽快把尸体移送太平间或者接回家,当然这也是医院的意思。
不就是把尸体移走吗?简单。白雪梅当即就答应下来。那护士也不含糊,立刻派人叫了护工过来帮忙把尸体送下去。那护工推了辆轮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马明从床上拖着移到了轮椅上,推着轮椅直接从电梯间弄了下去。这期间,马明的尸体任由护工搬运腾挪,白雪梅看也不看一眼。
护推着马明下了电梯,继续推着他到了医院门口的宽阔地,然后他停了下来。这个地方正巧在医院大门口,头顶巨大的树冠将整个医院大门笼罩在内。护工比较热心,他告诉白雪梅附近打车很方便,建议他们打车回去。可他忘了,哪一辆出租车愿意载死人呢。
白花花的日头挂在天上,青天白日。白雪梅仿佛看到无限光明,此刻她的未来世界里满是光明。她让护工帮忙,两个人把马明软塌塌的身子从轮椅上挪下来,放倒在树荫下的宽阔地方。平日趾高气昂的马明像摊烂泥一样塌在地上,就算你上去踢几脚,他也不会哼唧一下。这下,他是真的老实了。
马明啊,马明,你真是会水的人反而被水淹死了。你说你天天喝酒,天天喝,偏偏还是死在了酒上。不过,你死了也好,你死了,我就再也不用每天忍受你的挑三拣四了;你死了,我再也不用日日担心被你喝醉酒打得动弹不了了;你死了,我再也不用陪着小心地跟你每个月讨要那点可怜的生活费了。你死了,我倒解脱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死掉。既然你死在医院,那么责任总得有人负。你看,你活着对我不好,你死了倒真是给我办了件好事。
02.
“白雪梅,你这是唱得哪出戏?”婆婆抱着玲玲,怒气冲冲地质问。
“妈,您还别说。咱们还就得好好唱出戏才行。别到时候你死了儿子,钱也没捞着。”白雪梅一下子就掐住了婆婆的命门,老太婆向来在金钱上最精明。只要谈到金钱,她肯定会妥协。这不,一说钱,她立刻不说话了。
从婆婆手里接过女儿,她掏出一个汉堡递给女儿,又拿出一根火腿肠。对孩子,吃穿用度,白雪梅从来都不苛刻,她向来只苛刻自己。等孩子吃完,她让孩子蹲在爸爸的脚下。
“妈妈,我怕,爸爸会踢我。”孩子搂着她的脖子不放,眼睛看也不敢看一眼地上的马明。
白雪梅心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这孩子,从小看惯了马明对自己的拳打脚踢,胆子一向很小。对于眼前这个从来不抱一下自己的爸爸,更是恐惧深种。
“乖乖,不怕,爸爸睡着了,再也不能打人了。”白雪梅亲了亲孩子的额头,带着她一起坐在了地上。她抹了两把脸,挤出几滴眼泪。
“不能活了啊,医院杀了人啊。头回听说喝酒还能死人的,我男人是来解酒的,让你们给弄死了。你们医生医生不见人,院长院长不见人,找几个护士撵我们走。”
“撵我们走,容易。倒是给我个说法啊,你们躲,能躲哪里去?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了我们,你们躲得过自己的良心吗?”
……
白雪梅一开腔,字正腔圆,似乎声声传递着不公。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本来就多,她这一闹腾,里外围了三层。门外的人进不来,门内的人出不去。不出所料,人流堵在了医院大门口。
“走开,走开,快走开。”医院保安们手持棍棒,挥舞着走出来。他们总是像野狗一样扑向闹事的人群,一阵撕咬过后,总是伤亡惨重。人流很快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他们马上就要走到白雪梅的跟前。
“儿啊,儿,你走了,娘怎么办啊?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我和你爹怎么活啊?”婆婆拖着嗓音,“噗通”一跤跌倒在白雪梅旁边,好巧不巧挡住了保安们的去路。
保安们面面相觑,老人是他们最惹不起的。这年头,老人摔倒还得绕道走,这种事情摊上了说不清甩不掉。他们集体后退了一步,两步。站定在那里,谁也不再朝前走。
“想让我们走,也行,除非能从我们身上踏过去。不然,你们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啊?”白雪梅敞开了喉咙喊,拼尽全力喊。
她清楚,医院里死了人。无非是三条路,第一,医生言辞恐吓,连蒙带骗,哄着死者家属离开;第二,施行人道主义精神,象征性地补偿些钱,给足死者家属面子,让其自行离开;第三,对簿公堂,公事公办地走个过场,按照标准给足赔偿金。这些都是她在医院胡同口的律师事务所里打听来的。
这三条路,白雪梅一条都不愿意选。她早就拿好了主意,她要杀出一条路来。她的这条路决计不让其他人通过。
医院大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急得吵得不可开交。从打手沦为维护治安的保安们也被人流席卷,连脚下都站不稳了。对讲机里传出嘀嘀的声音,他们先后一个个撤离人群。
人群更加混乱,街道口都被这拥挤的人潮给堵住了。交警出面协调,小汽车在路上根本无法行走。人人都想走,人人都动不了。
03.
那个自称张医生的年轻人,就是这个时候挤过人群来到白雪梅的跟前。他留着板寸头,皮肤白皙,眼睛不大,戴着一副银色镜框的眼镜,书生气十足。当下,她就认定这人肯定是给马明解酒的张医生,也就是害死马明的张医生。但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她主动出击,约他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张医生人闻言领着她来到了医院楼上的一间单独工作室,叮嘱护士台小姐任何人不得打扰。
张医生穿上了他的白大褂,白雪梅抬头的当儿看到一个名字闪进眼睛“张浩杰”。不知是真老城还是装老城,张浩杰开口直接谈到了钱,问她多少钱才能了了这件事情。
白雪梅没料到被他直接端了老底。她直接摊牌钱她要,但是理她也要。医院不但要赔钱,还要当面赔礼道歉。
张浩杰有点懵圈,头回听说给一个死人道歉。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她五官清秀,头发乌黑。此刻,她端坐在那里,上半身笔直,两脚自然收拢,全然一副淑女姿态。如果不是她身上那套不合时的衣服,和有些黝黑的皮肤,她真的一点都不像个乡下女人。
白雪梅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他不同意自己提出的解决方案。她笑笑,一口雪白的牙齿粲然露了出来。
“当然,你们要是不同意第二条,那么第一条的数额上,咱们就得重新计较计较。”白雪梅精明地打着算盘,她要给自己和女儿杀出的一条路。但她的这条路不单单是这些。
张浩杰若有所思,他没有说话。
马明是他亲自接诊的病人,那天人不多,他又是唯一一个喝醉酒的。他自然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看到马明的第一眼就觉得熟悉。
左思右想,他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及至去取药的当口,他脑海里电闪雷鸣,一刹那,记忆像闪电袭击了他。
是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他和女友结伴郊游迷了路。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过一个又一个小树林,却找不到来时的路。跌跌撞撞,两个人不知道转了多少圈,终于转了出来。昏黄的路灯下,相拥而泣。
不料,却从路口冲出几个小混混来。女友吓得发抖,他紧紧搂着她。那伙人摇摇晃晃从身边走过时,他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这股子酒气。
本来已经走远的人群,忽然又涌了过来。昏黄的路灯下,为首的那个人张大嘴巴猥亵地笑着,嘴角的一颗痣在笑声里颤动。那人伸手抓向女友。他挡在前面,却被另一个人一脚踹倒在地,几个醉汉蜂拥而至,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
女友的一声声呼救,隔着深重的夜一层层传来,像打在他心房的拳头。他疼痛得一跃而起,后脑勺不知被什么东西被重重敲了一下,之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发现女友衣不蔽体,伤痕累累。事后,他对她悉心照料,百依百顺。可她还是走了,她说跟他在一起,她永远都活在痛苦的记忆里。但分开没多久,他就得到了她的死讯。她走不脱的噩梦吞噬了她的生命。
嘴角有一颗痣,当时昏黄的路灯下,张浩杰一眼就记住了那颗痣。那颗痣成了他沉痛记忆里最深刻的印章。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多相似之人。
冲天的酒气里,他当下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后来,马明死了。张浩杰脑海一片清明。这片清明世界里,他终于获得短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