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虎·狗

告白是小孩子做的,成年人请直接用勾引,勾引的第一步,抛弃人性,基本上来说是三种套路,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坂元裕二《四重奏》

有一只黑猫常来喜来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没来由地亲人,过一会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吴邪和胖子不喂猫。这只猫总是举着尾巴在我的脚边绕,或者跳到我肚子上睡觉。跳蚤落下去,它很舒服。吴邪说,它像瞎子。胖子同意,还说黑瞎子跟他一样,是猫系男子,“随性而至,随心所欲”。然后他们看向我,似乎在等我的评价。我摇头。他们便作罢。

我不是否定。我希望瞎能像猫一样自由。我明白所谓命运如何把我们两个紧紧压在地上,但瞎和我不同,他是轻盈的。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变得轻松,好像和他在一个气泡里,浮了起来。他常做的一件事,是突然带我离开此刻,比如我们骑马过草原,他突然拉上我的马斜出队伍,到远处跑一圈再回来,那里野花很多;或者走在街上,突然和我闪进小巷,不特别做些什么。

在无数模糊的记忆中,一直是他找到我,他从来是笑着。我不知道他的执着从何而来。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好奇的。我和瞎已经认识很久了,或许比我知道的还要久,我的事他应早已一览无遗,况且我的事本就没什么特别。但瞎看我的眼神没有变过,专注的,柔软的,一如从前。这样的眼神,我没有忘记过。在我被清空,在陌生中醒来,心乱如麻的时候,那双眼睛在记忆的深处,看着我。

瞎很特别,在各种意义上。比如,我知道他是会痛的。在离开海德堡的甲板上,隔着喧嚣的人群和乱坠的海鸟,我看到他躲在鸭舌帽下,流了一滴眼泪,那是我关于他最初的记忆。在四姑娘山,他一个人坐着,流着雪,拳头紧握。我不知道他怎么用真心去经历一切,坚固的命运固然无趣,但我知道悲欢离合的锋利。我不该问,就像他也从不问我什么。

去青铜门前,他从杭州送我到二道白河,一路上紧紧握着我的手,由热转凉。于是我终于问他,瞎,为什么。他不解。我说,为什么痛。瞎笑了,好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他用手指在我心口画了一个瓶子,告诉我,我是一个装满水的瓶子,水装不进去了;而他是一条管道,喜怒哀乐从他心中奔流而过不停留。然后他把下巴放在我肩膀上,像他经常所做的那样,用鼻子蹭我的耳垂。

那为什么还要加水?为什么在我身边…停留。我没有问。很多事情,不好讲述,要用比喻,那么则硬把本无关联的两件事拴在一起,这样不好。所以讲不清楚的,不如不讲,比如我和他之间。

在二道白河车站我们告别,他像从前一样摆摆手,消失在喧哗的人群中。那时我想,我让他送我太多次了。他会不会又在痛呢。

吴邪对我们的事情很热心,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会远远地看。他是笑的,似乎很开心。他为什么开心,我不知道。就像瞎在我面前为什么总是笑,我也不知道。他找到瞎和我的东西,会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其中有些,来自我不记得的事件。在青铜门里,我有很多时间去整理记忆,也花费了很多精力去把关键的记忆留住。那时我认为,我和瞎之间,我忘掉的那些大多是更关键的。这能够解释他对我的态度,也能解释他对一些事件的缄默。比如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德国的事。他不讲,有他的理由。但我忘记,是我不对。

吴邪给我的东西里,有一些瞎从德国寄回北平,托人找我的信,非常旧了。能留存下来,应该是被人截住,存起来了。信的数量很多。他出重金找一位张先生。看来那时我连名字都没有告诉他。同一时期的,还有一本瞎的琴谱。在Tchaikovsky一首圆舞曲的一个休止符边,有一个铅笔写的张家符号,意思是告别。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符号的意思。我避免和人产生关联,因为人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况且我必然会把他们忘记,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伤害。但是瞎总会在我的路边等我,和我一起走一段路,不为让我记起什么,就只是待在我身边。我知道他会痛,所以我不能再忘记。

吴邪也给了我一些照片,其中的一张是远景,瞎牵着马,带我在草原上走。我想,那应该是一个,我和他飘在气泡里的瞬间。照片里的瞎很开心。我也是。

第四次来古潼京,杨好和苏万都劝我算了,他们一个陪我来过两次,一个三次。杨好说吴邪不想让我知道的,我自己也查不到。苏万说,他师傅教他,love is a touch yet not a touch。我叫他说人话。他说鸭梨,爱是放手,一脸真诚,让人想一计直拳揍在他的小白脸上。

于是现在我一个人走在滚烫的白沙上,为了资料室还有三柜文件,上次因为蛇,没能录完。骆驼在我睡觉时跑丢了,它早知道这里是埋si人的。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已经和吴邪其他的那些棋子一样,si在沙漠下面了,现在的一切只是我的灵魂走不出沙漠,不得超生。吗的,吴邪,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我的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我第一万次重复,我叫黎簇,今年21岁,家住顺京,我来沙海是为了找我父亲的下落,我的仇人名叫吴邪。

我是因为全身的刺痛清醒过来的。正在下那种有强腐蚀性的暴雨。我翻出背包里的特制材料搭起一个简易的庇护所,简单地处理伤口。夜雨绵绵,空气都是酸的,当年也是在这样的一场雨里,他和那个瞎子打着一盏风灯,穿雨而来,救了我们。说是救,现在看来不过是移棋一步,把我做成过河卒子。吗的,这个嘴里没一句真话的男人,这个反复利用我的男人,这个屡次把我放到绝境的男人,这个毁了我的18岁的男人,这个到最后依然装作天真无邪的男人,这个坏到骨子里的男人,我好想他现在在我身边。

再醒来的时候,那个瞎子居然出现在我眼前。他叼着根烟,笑眯眯地看着我,样子很讨厌。

我问,吴邪让你来的?

他噗地一声笑了,说,苏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我,说你一个人跑这来了,怕你死这。

他有钱请得动你?我追问。

他没钱吴邪有钱啊。不过你得还给他。

怎么还?

以身相许。说着那瞎子开始狂笑。

沙漠里的一切如常,无需赘述。只是我们飘在季流河里去古潼京的时候,黑瞎子没来由地问我,你看我们像不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说,我是男主人公,你是老虎。他说你是那个印度男孩没错,但老虎另有其人,我只能算看热闹的狐獴。我说你别吓我,你是说这里还有别人?他又笑,烦死他笑了。他说老虎在你心里,是你的心魔。没有它你挺不过来,但放了它你就能回家。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让我放过吴邪,就是放过我自己。但是我不要,我不要!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也尝到被骗,被耍,被吃干抹净的滋味。我要把他的虎筋抽出来翻花绳。

前短时间苏万求我去古潼京捞捞他那个小兄弟,我去找吴邪要钱,他一个白眼翻上天,我心想,孽缘啊。吴邪说,他出钱可以,但是以后要那小子做事情来还,还有帮他带一句话,“以后活着少来烦我,死了我会收尸”,古潼京也别再去了。后来那小子看到我,第一句话就问是不是吴邪叫我来的。啧啧啧,卑微的爱情。

不过吴邪也是一报还一报,当年摇着尾巴围着哑巴死缠烂打,今天被黎簇那小疯狗追着咬,甩也甩不掉。一个字,该啊。不过我老婆比吴邪仁慈,遇到这种被雨淋湿的小狗闪着眼睫毛昂昂昂地叫,他不忍心。

但我不是说狗不好。狗好,狗特别。人和人之间,因为种种因缘际会遇到了,合得来的就一起走一段,身边人来来去去,最后只剩下自己,对他人的投入,也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被消耗殆尽。不是所有人都能平白对别人产生这么大的兴趣,并且因为这种兴趣真的去做出行动。常人说爱,就买几束花,百依百顺几天,往后让他帮你出去扔趟垃圾都难。更有情些的,在爱情的此情此景里,觉得可以为他去死,但转头也便觉得荒诞。但是狗真的一生一世随时可以为你死。为你再难的事狗也不犹豫。你存在,狗就满足了。谁能这样去爱人?谁有这么大的能量?所以狗好,狗珍贵。

第一次在塔木坨看到吴邪围着哑巴团团转的样子,我就认出他是狗,不是人。后来果然他因为对哑巴的兴趣,要用十年做一件大事。我一开始不愿意让他去。不是因为太危险,或者我不看好他和解家少爷。事已至此,怎么活不危险呢,而且花儿跟吴邪都很不一般,我希望他们赢。我犹豫,是因为哑巴会忘,会消失,那样吴邪就太可怜了。狗短短一生,全部情谊付之滚滚东流水,没有回声,狗太寂寞。

嘿嘿,被哑巴忘,我是老手。我也被忘出一点经验来。就是活着,活着总会再见他。所以这漫长的寿命也不是全无用处,适合用来等他。在一些瞬间,我也产生过那种可以为他死的感觉,比如他半夜背向内卡河的月牙,穿着我的背心,在阳台上吸烟的时候;比如我牵着马,他在马背上,天高云淡,他看向我,嘴角微微上扬的时候;比如每次他终于记起我来,他的手紧紧扣住我的手的时候;比如很多个他什么也不讲,就那样看着我的时候。这么想实在是对不起他。因他而死的人太多了,我不会特别,而哑巴告别的人也太多了。说白了,死欲是最龌龊的,还不如杏欲,来的坦坦荡荡。所以,活着,陪他久一点。

我也好奇吴邪是怎么想的。那时我把第一条蛇带给吴邪之后,他有一段时间很疯,沉在推演运筹里。我在旁边看着,想起自己疯狂往北平寄信重金寻哑的时候。我问吴邪,要是还没接到哑巴你就死了怎么办,他答得斩钉截铁,说你替我去接,我的生死不会影响计划的实行。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哑巴他或许不希望你这么做。吴邪倒是沉默了一会,说,或许吧,但我必须要去。好狗。

白天吴邪给我发来一张老婆睡午觉的靓照,问他肚子上的黑猫像不像我。哑巴的肚子确实很好枕。我说小猫有品位,每月初一和十五给它一只好鱼伺候。吴邪就不回话了。晚上我发信息给哑巴,说“喵”。过了一会他回复,“嗯”。好像无论我说什么话,在他那里都是“嗯”。我说猪肉涨价了他说嗯,我说明天要下个凶斗他说嗯,我说爱他,他也说嗯。这么想,反而跟他讲话像跟小猫聊天,你说什么他都是一个字,喵。

和哑巴一起很久了,有时和他相隔一万里,有时和他相距二十年,也有时候,和他只隔一件薄薄的汗衫。远近之间,我心不变。无论是在回想中,别梦里,抑或是在他枕边,我从来没有觉得能够真正体会他的悲喜。我曾经跟他说过,他是一个装满水的瓶子,水装不进去了。水漫出来,从我心里流过,带来冷和痛。望远星的冷,握碎镜的痛。听到他的消息,看到他的行迹,或者握着他刚刚愈合的手掌,我心里的冷泉就流,年复一年,改变了我心中的景观,把那里蚀刻成一片他畅行无阻的园地。一片不需要顺从,对抗,隐藏或者迁就,他只是他自己的领地。

一切的前提是,我有时间,漫长的时间,长到可以旁观他蜿蜒的命运,长到可以等待一个永恒的人,长到沧海变桑田,所有有关的、无关的,敌人或是朋友,都变成风中的灰烬,除了我们。吴邪没有。所以我想,他该收一收对哑巴的迷恋,或许会更幸福。况且,哑巴很爱护他,会走向他的。我则不,我的迷恋要无穷无尽地生长下去,地久天长,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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