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十来天,是福伯人生七十年里享受到最多关注的日子。特别是头几天,男女老少,来到他床前,或者拉着他的手,或者关切地看着他。
那些日子也是福伯流泪最多的日子,或许是因为扭到的腰椎让他疼痛万分,或许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在世上的时间所剩不长。他张着嘴,努力地挤出话,因为用力,整个脸部变得扭曲,终于又一次说出了“我……回去……要,要买张……睡睡床了”。然后眼泪就掉出来了。他几乎对每个人都这么说,总忍不住掉泪。他着实难过又欣慰。对于来看望他的人,他除了一遍遍费力地解释因为赶一只被困在下水道里的鸡回鸡笼里而把腰椎扭了,和他要准备睡睡床。他没有其他更多能说的了。他没读过书,话不多,又难以说话。
后来跟福伯了解到,小时候的那场改变他一生的事故里他都还没学会哭。是的,他患上了后天口吃症。福伯出生后是个正常的孩子,家里穷困,以海为生,父亲下海,母亲也是,他则躺在母亲的背后安静地睡着。会走路后,他就安静地坐在海岸边的大石头上,看着父母出发,等着他们回来。石头就是他最安静的伙伴,不说话。常有小螃蟹爬过他的小腿,吓得惊恐乱叫,可没人理会,他就慢慢学会了跟小螃蟹玩耍。他才刚学会叫爸妈和胡乱说些大人听不懂的话,一天回来后,染了风寒,突发高烧,家人用把汗捂出来的老方法好不容易退了烧,就不放心上了。从此后爸妈都难以叫出口,他闹腾,家里人不理会。后来他变得安静了,因为说话困难。家人老久后才发现,发现后直接就认命了,能养大干活就好。
福伯还念过三年一年级,被同学欺负,被父亲打骂,于是一年级没念完就自己跑去放牛了。再大些,到生产队里干活,帮家里挣些工分,他的弟妹很多,他就一直那么干下去了。即便小时候不懂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从十三岁起就被当成一个劳动力了。
家里小妹出嫁了,他还是单身老汉。只因为他父亲之前的一句恶语,“这样的人还讨什么老婆?我还有脸面见人么?”他父亲入土为安不再见人后,他已将近五十岁。后来有试找过一回,到底是没成。从此,大伯继续单身,跟着老母亲一起生活。
福伯说话困难,年纪越大,听力和眼力也越差,每个人跟他说话都要高几个八度。福伯每天煮饭时,勺了米过来,问他母亲,就,就七分满哦,米?奶奶大声说,对的,够了,够了。他才把米倒进锅里,把勺子放回米锅里。当然,他每次都听不到奶奶后面还有同样的牢骚“煮了多少年饭了,鸡也还是那么多只,每次都还要问。这个老福公啊,越老越不中用。”同样的,买来的猪肉切了煮汤用,也要跟奶奶汇报下。偶尔换个菜,奶奶爱吃的烧鸭和卤凤爪,话就更多了。柴不够用了,说,我到山上找些。屋后的小菜园要浇水了,说,我去浇下水。他母亲每次都回复他,抱怨一句,他笑笑转身走开了。
我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看望福伯时,他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听力也突然变好了很多,跟我们聊了很多。
三年前,他母亲因摔断腰椎住院时,家里众多兄弟姐妹凑了些费用。他第一时间提出要把他在银行卡里全部的一万块钱取出来给他老母亲治病。后来他母亲还是离开他了,厨房里的两双碗筷变成了一双。他终究是要一个人生活了。他的腰椎没有动手术,只是保守治疗,常常发痛,说能忍得住。看着他母亲空空的房间时,他还是会掉泪。他的头已经低于他的肩膀,以让人惊诧又无奈的速度变得越弯曲,他的牙齿只剩一颗,下巴深深往后退去,嘴巴明显很不对称。他每天煮一次饭,分为三餐吃,没有了他母亲的份,没有了咯咯叫的鸡的份。
问他最想吃些什么,他说没了牙齿,什么都没有了味道。然后抹掉了眼角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