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我姥姥家亲戚大聚会,我先到了预定好的饭店包间,等着我的那些长辈们到来。看到三姨娘进来的时候,我竟然激动得迎了上去,还拥抱了她。我很少感情如此外露,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好像我的身体先于我的大脑做出了反应。
去年大聚会的时候,三姨娘因为身体原因没有来,当时我很遗憾。我的这些长辈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只会越来越不好,所以我见到他们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今年聚会听说三姨娘要来的时候,我就特别高兴,但没想到见了面我会这么高兴,连三姨娘自己对我的热情也有点意外。
在我妈妈的姐妹里,我最喜欢三姨娘。我喜欢她的原因,最主要的就是她从来不把我当小孩子哄——她不会因为我是个小孩子就随意说两句话打发我,她是我那几个姨娘里唯一一个用平等的姿态跟我说话的人。还有一个原因是三姨娘是个很包容的人,她没有那么多认定的条条框框,不会以长辈的身份强制孩子按她的要求去做。最后一个原因,我觉得我和三姨娘很说得来,当然这只是我自己认为,也许在三姨娘看来,她和谁都说得来。
小的时候,我曾经幻想过,如果三姨娘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爸爸妈妈都出差了,就让三姨娘每天晚上过来陪我。那几天的细节我忘了,只记得那几天我过得很松弛。
小学升初中的考试我考得不是很好,三姨娘问我考试的内容,然后说她上学的时候犯过和我同样的错误,连考题都是相似的……我们俩一起聊考题细节,聊自己为什么会做错……我妈妈从来不会关心我考试的细节,她只看结果,三姨娘是唯一的跟我聊小学生考试内容,并且不是以责备的口吻跟我聊错题的大人。
我上初中的时候,三姨娘患了乳腺癌。我只知道三姨娘生病这件事,其他什么细节也不知道,没有人和我说这些。妈妈大概认为我一个小孩没必要知道那么多,也不觉得我需要知道那么多。后来三姨娘又正常出现在姥姥家的每次聚会里,她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有一次,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三姨娘来我家,她让我带她去卫生间洗个脸擦擦汗。我带她去卫生间,给她拿毛巾,她把领口拉低一些擦汗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到她的锁骨下面,有好大一片伤疤,一直延伸到衣领下面。我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有点震撼,不知道三姨娘经受了怎样大的一个手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心疼,不知道我的同情会不会冒犯到她,我只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三姨娘病退在家,有一段时间她请我爸爸帮她从单位图书馆借书。爸爸借了书拿回家,三姨娘过来取,看完后再送回我家;然后爸爸再借,三姨娘再过来取……有时候我能看到爸爸都从单位图书馆借了什么书给三姨娘。那段时间流行武侠小说,刚开始借的书还好,金庸梁羽生古龙之类的,后来大概这些武侠小说名家的作品都看完了,借的书就开始杂七杂八起来,我翻了翻,有些明显就是趁着武侠小说热,胡编乱造出来的小说。我问爸爸这是三姨娘要借的书吗?爸爸说三姨娘说借武侠类的书,他就让图书馆的小伙子随便拿的。
那些书三姨娘看得也很快,六七本书一两个星期就看完送来了,估计对这些烂小说她也只是翻翻而已,这种借书方式能借到好书的概率太小了。
很多年后我才理解三姨娘的无奈。她自己没办法进图书馆借书,那个年代又没有互联网可以百度什么书好看,她只能笼统地说借哪一类书。又因为借书是一件需要多次麻烦他人的事,她也只能借来什么书看什么书,不好开口多提要求。
从小到大,每次见到三姨娘,她都是情绪很好,没什么烦恼的样子,每次她和我都会聊聊天,聊聊她的养生心得,生活小妙招,看的书……其实三姨娘的烦心事是我几个姨娘里最多的,她得了乳腺癌,她病退了,她离婚了,她得了白癜风,她儿子一直不结婚,她心脏不好做了手术……写下这些的时候我真的很心疼三姨娘,我也更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三姨娘,她就这么平静地接受命运给她的一切,依然觉得生活中有值得快乐的事。也许,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三姨娘心里也很苦,但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的包容与乐观也一同升了起来。
不光是我喜欢三姨娘,其他人也愿意和三姨娘相处。我三姨夫的哥哥一家也在北京,三姨娘和三姨夫结婚之后,跟三姨夫哥哥一家相处得很好,后来即使他俩离婚了,她依然和三姨夫哥哥一家有来往,那家人依然待她像自家人一样。
昨天见到三姨娘,她精神状态依然很好,只是身体状态不如前两年了,今天我忍不住想为三姨娘写点什么,希望她的身体能保持健康。我也仍然和小时候一样幻想,如果人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希望有一世,三姨娘能是我的妈妈;希望那一世,我的能力强一些,能让三姨娘过得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