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六六,而不叫二二或三三。
她也没有问母亲。
那一年,六六十二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垂在肩头的两根麻花辫都在飘散着野花的香味。眼眸甚是清澈,对这灿烂的世界满怀虔诚。
六六的父亲在六六五岁时就离开了。
离开了这个有六六的世界。
留下了一个大鱼塘给母女两。所以母女两的生活也算舒服。
六六儿时就和池塘里的鱼有了交情,那是六六儿时唯一的玩伴。再大一点后,生活里多了老花猫和老母鸡。老花猫像个调皮的朋友,经常伴着六六清晨到夜幕。而那群老母鸡,总是能让六六吃到鸡蛋,六六很是开心,对它们也同等的好。瓜瓢里的米糠每天都会洒在地上堆成一小堆,老母鸡吃完就“咕咕咕”地叫着,老母鸡开心,六六也开心。
六六十二岁了,老母鸡和老花猫也不知多大了。
那天,寨子里和往常一样平静和谐。六六抱着老花猫坐在鱼塘旁,六六的眸子像池水般干净,望着池里的鱼儿,也尽是温柔。六六双腿并拢,老花猫就温顺地趴在六六腿上。六六一边抚摸着它一边看向池里的友人。母亲坐在家门口纳鞋底,偶尔望望六六,满眼柔情。
十二岁了……母亲想着,六六也要离开了。想着想着,母亲就停下手里的活,不禁悲伤了起来。
“大娘,有吃的吗?”声音突然传来。
母亲猛地抛开思绪,寻声抬头——和六六相仿年纪的男孩子。母亲惊愕于他的瘦,瘦得令人心疼。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额间的碎发下冒着汗珠。令人欢喜的是,他有着和六六一样纯净的眼眸。
母亲放下纳了一半的鞋底,站起身来。发现这个孩子的额头只有到她的下巴。母亲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男孩子的额头。一刹那,孩子的眼眸湿润了,又飘有一丝不安。
六六看到家门口来了人,抱着老花猫就跑了过来。老花猫被颠得“喵喵”叫,似乎在怪六六跑太快,六六也不顾它。
六六见到那个和她一样高的男孩子,竟脸红了。因为彼此都有同一种青春的气息。男孩匆匆看了六六一眼又垂下了头,双手放在体侧撮揉着破洞的裤子。母亲就拉着男孩子到家里坐。便又忙着给他炒六个鸡蛋。六六见此,放下老花猫,冲进鸡窝,又冲出来,递给母亲两个鸡蛋:“妈,还有两个呢。”母亲接过鸡蛋,笑了。六六也不知道母亲为何要笑,笑容太过不同。六六赶紧跑开。
六六挨着男孩子坐下。他紧张地往旁边挪了挪。六六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叫六六,你呢?”
“我叫路平。”声音小小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六六。”
“我……我爸爸姓路,我叫路平,他希望我一路平安,一路平坦。”
“我没有爸爸。”
男孩子抬头望向六六,没说什么,眼睛温柔了许多,像是在说什么。
老花猫摇着尾巴蹭向六六,六六抱起它,放在路平腿上:“我的好朋友,以后也是你的好朋友了。”路平把老花猫稳稳地摆在腿上,一只手摸着它。
母亲后来知道路平的父亲出去打战了,路平一直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后来,村里来了一个男人,日子久了,路平的母亲竟和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也有了弟弟妹妹,再后来,路平的母亲和那个男人带着弟弟妹妹离开了他。
再后来,路平要去找爸爸了,只有爸爸还在等他。路平已经走了四天了,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爸爸。只知道一直往东走,就会离太阳更近。
六六的母亲对路平充满同情。所以对路平也很照顾。六六也对路平的到来感到开心。每天都领着路平到自家的鱼塘里钓鱼,他们把钓到的鱼又放到池里,偶尔会留下它们,享受美味。
寨子里似乎有了生气。六六和路平在草地上像是第一次度童年,把所有的汗水都洒在了上面。暖阳扑在两个孩子的身上,老花猫也跟着他们转圈圈。他们玩累了就躺在地上,为了避免阳光直射,他们就揪了两片树叶,盖在脸上。两张稚嫩的脸庞,万分浪漫。
六六侧身望着路平,只能看见路平的侧脸。汗珠从路平额头往下流,被阳光刺得灼眼。六六说:“你会留在我们家吗?妈妈很喜欢你,我们家老花猫也喜欢你,我也……”路平久久没有说话,很平稳地喘着气,想必是睡着了。六六失望极了。
五天了,路平待在六六家五天了。他和六六成了最好的朋友,和老花猫和老母鸡都成了熟人。池塘里各色的鱼也吻过天真的六六和路平。母亲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去爱。
那天晚上,六六和路平躺在外面的草地上看星星。微风很暖。路平说:“六六,我明天要去找爸爸了哦。”这次是六六久久没说话。路平又开口:“等我找到爸爸,就回来找你玩,好不好。”六六依旧没有说话。路平坐了起来,只见六六侧过身一直抹眼睛。路平又垂着头,不知说什么来安慰六六。
那夜老花猫蹲在门口,守了一整夜。十二岁的情愫和浪漫像六六和路平一样纯真。六六的麻花辫落在草地上,铺出一整晚的悲伤。路平虽是男孩子,眼角的热泪也留下得无声无息。那夜,两个孩子都不再讲话,一切留给万物去猜。
第二天清晨,母亲做好早饭,喊两个孩子吃饭。一切都很平常。只是这是两个孩子最伤心的一天。六六的眼睛红肿着,路平几次看向六六,六六却不看他。
吃完饭,母亲用包裹装了很多吃的,有熟鸡蛋,花生米和小鱼干……母亲摸着路平的头,满是爱怜。路平向母亲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娘!”说完就走出家门……
六六追了出去,老花猫也跟着出去。六六哭喊着:“找到爸爸,要来找我玩,我等你。”路平停下脚步:“一定回来找你!”
那一天,下雨了。
路平没有伞。
六六希望路平一路平安,一路平坦。
多少年了,轮回了多少个四季。老花猫不在了,母亲老了,池塘里的鱼也不是那年吻过的鱼,老母鸡也不在了……
物是人非的浪漫留在那年,摇摇晃晃。
多少年了,路平都没再来过。六六也过了爱玩的年纪,麻花辫越来越长……
多少年了,路平还没找到爸爸。
那年,六六和路平,成了彼此世界里的过客和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