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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戏骨陈佩斯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戏台》正在档期,褒贬不一。前不久看到过这部电影背后的一些故事:为拍这部电影,即使年逾七十的陈佩斯押上房产,投资一个亿的影片还是捉襟见肘,拍摄过程几次断供停机。黄渤、姜武等明星零片酬捧场,朱时茂雪中送炭奉上一百万养老金……衣食无忧的大腕赌上身家和名誉的一次挑战,真有点小期待了。
陈佩斯在八九十年代着实火了一把。他出演的喜剧电影《瞧这一家子》、《二子开店》、《父子老爷车》、《少爷的磨难》、《太后吉祥》……片片出彩。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作品大都是讥讽时世的笑谈,站在电影艺术高度上还略显青涩。不过他的小品就不一样了。自一九八四年表演《吃面条》首登春晚一炮而红,之后的《主角与配角》、《警察与小偷》,《羊肉串》、《胡椒面》、《王爷与邮差》……部部精典,连续十一年在春晚霸屏,受欢迎的程度,用万人空巷四个字都嫌不够。这些小品表演时段不长,却都是深入生活、临摹细微的佳作,艺术性与深刻性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作家沈从文说过,对语言的追求探索,只用一个“贴”字——仿佛贴在描写对象身上,要贴得上,贴得住,贴得严。好比《警察与小偷》中的陈佩斯,身形扮相游离于正反两派角色,可深深扎根于骨子里的性格特征,还是会随时随地、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正当事业如日中天时,陈佩斯忽然在银幕前消失了,而且一“走”就是好多年。据说转折点是在一九九八年,小品《王爷与邮差》斩获“我最喜爱的春晚节目评选小品类”一等奖后,因为版权问题,朱时茂和陈佩斯与主流平台诉诸公堂并决裂。自那以后陈佩斯便转型到社会人群曝光度较低的话剧舞台了。他说,艺术是个安静的东西,这样既能继续从事艺术创作,又能远离世俗打扰。
可为什么二十七年后,陈老爷子又要孤注一掷地出山呢?我对这个谜底充满了好奇。
信息社会,瞬息万变。没过几天就在影院瞧见了主角,它悄无声息地缩在《南京照相馆》和《长安的荔枝》中间,低调得有些苍凉。网评“……《戏台》投资一个亿,宣传费用仅有四百万,力度严重不足,难以在市场形成广泛影响力……”。也难怪,如今大片动辄过亿,会演的不如会唱的,演技派不如耍大牌。可归根结底,唱得再好,牌子再大,还是要老百姓买账。
《戏台》讲了一个“守规矩”的故事,面对乱世的荒诞,人性扭曲的人们如何在夹缝里求生,如何在求生中应变和坚守。依我看,这部戏的大主角,不是自暴自弃的大牌金啸天,不是京剧行里的老油条、五庆班班主侯喜亭;不是政治暴发户、暴戾恣睢的洪大帅;也不是穿着皇帝新衣的大裕斋包子铺伙计大嗓门,更不是盲目追星、乐于献身的六姨太。
这部大戏的主角,是那个男扮女相的旦角儿凤小桐。你看“他”台上台下,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波光流转,自有风趣和韵味。眼见欺行霸市的刘八爷因为“讲规矩,一码归一码”,瞬间惨死在指鹿为马的大帅枪下,出淤泥不染的凤小桐宁死不弯,手无缚鸡之力却在一众泰斗能人中间,苦苦支撑,用一己之微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一幕一幕,不由得让我们疑惑惊呼,这部戏演的就是佩斯老爷子自己?抑或是银幕前的我们?!
《戏台》表面上展示了辛亥革命后传统与革新的碰撞,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军阀大帅们的任性妄为。深层次里,陈老爷子有意识地在戏里戏外用力还原老北京文化,市井生活的烟火气息,三教九流的京腔民俗……他认为这些东西和国粹京剧一样,是有价值的,是值得自己付出一切去传承和发扬的。
不过,这种复盘仍显生硬和浅显。之所以敢这么说,绝没有亵渎和看轻的意思。那是因为“前面”有老舍,人民艺术家,高山仰止之间,一览众山小。《茶馆》、《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有老舍那种浸润在呼吸里、融化在骨髓里的老北京味儿,深沉博大,历久弥香,其他味道便都清淡得多了。
今日单用老舍小文《断魂枪》,从另一个角度来演绎“戏台精神”,针尖对麦芒,枪枪锁喉。
老北京的武师神枪沙子龙,擅使一杆五虎断魂枪。早年在月黑风高的西北道上大显威风,罕逢对手。可是革命了,龙旗的中国不再神秘,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的火车来了,沙子龙的镖局也改成了客栈,他的武艺和事业都梦似地变成昨夜的了,沙子龙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只在夜间拿起枪来练练。
他的徒弟们卖艺时还常提他名号,既为老师吹腾,也给自己长脸。一日大伙计王三胜在土地庙摆场子,却被个不起眼的孙老头,用三节棍两次拍落枪杆子。三胜折了脸子,激将着老孙头去会一会师傅。不料沙子龙顶着老孙头的死缠烂打,硬是不肯亮工夫,他说:“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老孙头和三胜等一众徒弟失望而去,神枪沙子龙照旧在夜静人稀的时候拄着枪,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中。
这篇精湛的小小说举重若轻。大家的手笔,从来都是从细节里扎进去,往大处里钻出来。刨去文章里与《戏台》异曲同工的思想,在此我们只谈老北京味儿。得嘞,这就带您进园子里踅摸踅摸。
“……庙会上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得像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踏实鳞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
您瞧吧,场景的引入还有这般手段!一会全景,一会近景;一个闲逛铺陈,一个变焦特写,老北京土地庙卖艺的场景和角儿们,自然而然地一览无遗。你仿佛瞅见一袭长袍,架着深边眼镜的老舍先生,满头大汗地扛着一台“摄像机”,围着土地庙转圈圈地取景拍摄呢。
光有画面肯定不够,再来段音响效果,加上这地道老北京韵味的语言——一段精彩的吆喝,那就全齐了。
“……(王三胜)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镖,会过绿林中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
听到这里,我敢断定,这可绝不是老舍在英国留洋学到的。因为毛姆就说过,写作最好的练习,是你的经历和体验,而绝不是什么创意课堂。这些个活灵活现的影像留声,肯定是老舍先生现场比着人物,揪起耳朵根儿,一丁一卯复刻出来的。
《断魂枪》讲的是武艺,论的是功夫。看看意气书生老舍,这位语言大师在武术动作上的泼墨描写,揣摩揣摩他的惜字如金和喋喋不休,以及明里暗里的比划过招吧。
王三胜先出场喽。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周。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来……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削砍劈拔。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踩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
嗬!努、脱、紧、杀、唾沫、抄、靠、绷、鼓、跺、横、摆、削砍劈拔、蹲越闪转、旋转、弯、轻叫、顺、踩泥、挺。一段句子,二百零九个字,动词足足占了三十席!关键还那么贴切生动!王三胜活脱脱一个黑旋风李逵,那个傲娇那种气势,隔着书本,都如泰山压顶般罩下来,让你感觉窒息,挣脱不得。不料就是这么个厉害货色,却被个枯瘦老朽轻而易举地打败。咱接着瞧瞧老孙头吧。
“……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扣、躬步、奔、旋、活展、微偏、让、挂、撩、撒、抄、滚、奔、发、屈、掩、打、抽。得,又来二十个!这可不是文学,这就是一册武功秘籍,一本招数说明书。你不信,资质平平的我们拿到它,只要背它三天三夜,再照着演练三天三夜,一定能登上光明顶!什么叫四两拨千斤?照我看,老孙头是四两拨千斤,老舍也是四两拨千斤!
最后再赏一套老孙头的查拳。
“……(老孙头)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燕子忽然归了巢”……
这是功夫吗,这简直就是舞蹈,是东方美学。在老舍笔墨丹青下的国粹面前,我们深有感触,这不是卖艺,这可真是中华几千年的精华,是美极了的享受,是叫你怎么也割不掉、丢不下的那段情感。
忽然就想到白先勇的一段专访。白先生说,要写就要写你最内心的、最真诚的一些话,一些东西。把人类的感情写出来,这些东西都是需要勇气的……中国文学的兴衰,我们这一代人有很大的责任……
是的,老当益壮的陈佩斯正摇旗呐喊“守规矩”,无论跑了的洪大帅,还是新来的张大帅李大帅,都不能让我们抛弃国学的美。宁为玉碎的凤小桐跳了护城河,无所适从的神枪沙子龙落寞地孤芳自赏,一代又一代,如今轮到我们的责任了。老祖宗给咱留下那么多好东西,可得好好坚持,恭恭敬敬、仔仔细细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