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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先生在文里说过,他很欣赏宋人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人活着,就得有点兴致。
我很欣赏汪老这样的人生态度。最近读了一些他的作品,《大淖记事》、《受戒》广为人知,《鸡鸭名家》有趣很有市井气息,《文与画》文选里收录了部分汪曾祺关于书画方面的心得,还有他的家事的记录。
零零散散,也做日常遣兴,读汪老写的文章可谓如沐春风,亲切、暖心,而且我跟他算是有“半点儿”老乡关系,他写的相当一部分文章里有关于扬州的风土人情,对我来说,很有地方气息。
一个作家的创作内容里,不难看出这个作家的心性。汪老曾在《书画自娱(代序)》一文中放了一首他自己的小诗,很通俗易懂:
“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
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
或时有佳兴,伸纸画芳春。
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
惟求俗可耐,宁计故为新
······”
不难看出,几行字涉及他的写文、作画、和对待生活的态度。而他作家气质的形成难免需要多方面的“努力”,方能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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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的祖上算是旧式地主家庭,他的祖父考过功名,是清朝末期的“拔贡”,略高于“秀才”。据说拔贡是要文章写得好才能中的。他的祖母是当地同光间最有名气的一位诗人的女儿。可见,汪曾祺祖辈这代就出“文化人”。汪曾祺小时候,祖父教他《论语》,写叫做“义”体的短文,这种写文相当于古代八股文的初阶,书法方面,他的祖父让他临大字帖,裴休的《圭峰碑》,后小学六年级(大概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在三姑父家从一位韦先生学桐城派古文,大字帖临《多宝塔》,读初中后,在父亲的建议下,写魏碑,《张猛龙》。
他的祖母也属于书香门第,信佛,吃斋。在汪曾祺儿时,他祖母喜欢跟他讲“古话”,唱“偈”(可能是佛经中的唱词)。
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画家,还喜欢捣鼓各种乐器,中西乐器汪曾祺在他父亲那里见识过很多,笙箫管笛,琵琶、大小唢呐、小提琴、胡琴等等,此外他家有不少祖父和父亲在外淘回的古玩字画。
汪曾祺从小爱看父亲作画,家里的名家字画、金石古玩,耳濡目染,审美观念无形中产生、形成。
这些是他成长的人文环境。
汪曾祺的家风纯良。汪家祖传给人看眼科,他的祖父给人看眼疾,有奇效,屡试不爽,且不收钱,父亲时常救济穷人,参与一些公益的事情,在当地人缘甚好。
《我的父亲》短篇中,汪老回忆起不少关于自己童年的记忆,父亲文人爱好甚广,作画吹乐不在话下,平时还喜欢做手工艺讨孩子欢心,愉悦自己。
“清明节前,他糊风筝。有一年糊了一只蜈蚣,是绢糊的,他用药店里称麝香用的小戥子约蜈蚣两边的鸡毛——鸡毛必须一样重,否则上天就会打滚。他放这只蜈蚣不是用的一般线,是胡琴的老弦。我们那里用老弦放风筝的,家父实为第一人……他带了几个孩子在傅公桥麦田里放风筝…….我父亲这个孩子头带着几个孩子,在碧绿的麦垄间奔跑呼叫,为乐如何?”
汪曾祺说:“我想念我的父亲(我现在还常常梦见他),想念我的童年,虽然我现在是七十二岁,皤然一老了。”
“夏天,他给我们糊养金铃子的盒子。他用钻石刀把玻璃裁成一小块一小块,再合拢,接缝处用皮纸糨糊固定,再加两道细蜡笺条,成了一只船、一座小亭子、一个八角玲珑玻璃球,里面养着金铃子。隔着玻璃,可以看到金铃子在里面爬,吃切成小块的梨,张开翅膀‘叫’。
秋天,买来拉秧的小西瓜,把瓜瓤掏空,在瓜皮上镂刻出很细致的图案,做成几盏西瓜灯,西瓜灯里点了蜡烛,洒下一片绿光,父亲鼓捣半天,就为孩子高兴一晚上。我的童年是很美的。”
这几段读完,让人觉得很感动,有诗意,很温馨的童年。就像他写的一句“水在山腰的石渠中活活地流着,很叫人感动。”是啊,看完他写的对父亲的回忆,让人心里似有流水活活地流着,很受感动。这感动不亚于朱自清写的父亲的背影。
汪曾祺根据自己的了解,分析过他的祖父与父亲的思想、为人。
祖父,自幼熟读孔孟之书,思想基础是儒家,后又学佛,还是印光法师的弟子。在祖父的卧房,他发现桌上有顾炎武的《日知录》,还有红楼梦,另外,他祖父还订阅当时邹韬奋的《生活周刊》。
父亲,为人随和、能平等待人,在汪曾祺年少十几岁时,父亲便要他与自己对坐饮酒,兄弟相称,不拘小节。这对汪成年立家后处理自己与家庭、朋友后辈的关系有着很大的影响。我想,汪曾祺这个家庭,思想多元,和谐,包容,这与他个人的性格相得益彰,有必然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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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汪曾祺怎样成为一个作家,他说这跟他从小喜欢“东看看西看看”有关。他在谈论写作的文章里,交代道,很多小说题材源于他的所看,所观察,在现实生活有相对应的原型。
例如他父亲有个画友叫铁桥,是他们那里善因寺的方丈,乃汪的小说《受戒》里的石桥的原型;他的二伯父早逝,二伯母守寡之后,变得古怪,小说《珠子灯》里孙小姐的原型,便是他二伯母;汪小时常到祖父开的药店保全堂去玩,观察中药的加工过程,熟悉药材的形状。颜色、气味,这些生活经历写入小说,《异秉》写的就是保全堂的生活。
汪在写作上的心得,一是源于生活经历,二是博览群书,独立思考、消化的结果。
汪19岁离乡,去云南昆明读大学,期间被沈从文老师收入门下,深受沈的喜欢。这方面,我认为,汪与沈在创作上有共鸣之处,两人志趣相投,情理之中。
汪的《大淖记事》这篇小说,以家乡高邮为创作背景,描写了城区与乡下交界处的一个水乡发生的故事。文里描述了地方景色、风土人情,还有少男(十一子)少女(巧云)纯真美好的爱情故事。这篇与沈的《边城》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体现了一个地方的人情美,淳朴美好的民风。他们的创作理念都含有“人道主义”。
沈从文给汪在小说创作上的启示也有一点,那就是小说要贴着人物写。小说中任何景物描写,应是为人物制造生活的环境,即交待故事背景,起辅助作用。人物是主导的,其余皆为派生,贴着情节发展,扣住主题,切忌疏远故事主线。
汪在创作方面还提到几点,我认为对热爱写作的人来说,很有参考价值:
1、心静
汪老有个习惯——静坐,他说,他的很多小说散文,得之于清晨静坐中。“静”不是指周围环境的静谧,而是指心静、神定,不浮躁,创作前多一点深入的思考。
2、小说的结构
汪老在小说结构这块,不喜欢结构痕迹太露。推崇苏轼所言:“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汪似乎认为自己的小说结构是“随性而为”,他甚至跟人说结构就“随便”,可他这个随便也是经过严谨构思的随便,只是让人读起来自然从容,如水般似悄无声息无形,其实有它的流向,和规划。
3、小说的语言性
在耶鲁和哈佛的演讲中,汪提到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他高度重视文字(即语言)的重要性。他认为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就连口头文化,地方民谣儿歌,也十分重视语言性。
文学中,语言应具有艺术性、文化性,语言应该经过雕琢,或优美,有意蕴,值得人去品味、推敲等等。并且,一部作品的语言也反映出作者的文化修养与思想,不可忽视。
古人说我们的文字,“无一字无来历”,是有道理的。“语言是一种文化积淀”,推崇“白话文”的年代里,我们万万不能“忘本”、“忘根”,古人古书中,有很多先人前辈智慧的结晶,多读益多于弊。杜甫写的诗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不就是一个启示吗?
4、童心,想象,创造力
毕加索曾说过:“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像孩子那样画画。”永葆童心难能可贵,拥有童心的人,也充满着情趣。孩子总会出其不意地给人带来脑洞、惊喜。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源泉不想枯竭的话,需要有童心,有想象力,有创造力。
上篇,完,待续
2019.7.22.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