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东北农村,四季的天颜色迥异,冬天雪一样明朗的,秋天是暖黄或灰突突的,夏天是漫画里似的蓝,而春天总是青色的,看起来像是被刚冒尖的青草给映得,没有奔腾的小溪,只有村东头一个大坑,也算是孩子们的游泳池了,露天的游泳池。没有青草萋萋,连柳树抽出纸条也要等到四月中旬,所以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都在盼春。春来,雪就化了,出门脸蛋不会被冻得通红,朋友们出去无聊地走走,也是颇有趣的。
那时,我还很顽劣,常常带着伙伴们不顾刚开化的水冰凉刺骨,就鼓动大家扎猛子进去,有的时候冰没全化,男孩子光膀子跳进去后,脑袋都被冰碴磕破了,这景象很是骇人。一般看热闹的时候,我个子小,都窜在最前头,但是碰见这种铁定挨打的事,我避之不及,赶忙就往家跑,有时早早到家,甩开后面叫骂的大人,才得以幸免余难。老话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一次,跑的时候,我被路上突出来的一块大石头磕破了膝盖,血哗哗直流,那种痛钻心难忍,我哇哇大哭,一面是由于疼痛,一面是由于紧张,因为后面三婶边骂边追我呢,她小跑着冲过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孩子们背地总是笑她,肚子很大,像猪妈妈,连带着也管她儿子二蛋叫小猪羔,为这,我们没少挨她骂,我心里笑她却也怕她。她气急了吼着:“你这丫头真是缺管教,几次领着我家二蛋,受了多少伤,看我今天抓着你非要......”嗯,她倒也没说错,自小父母就没管过我,正思忖之时,念咒一般地谴责竟戛然而止,她拧劲儿的眉毛陡然一松,手里的笤帚疙瘩一撇,抬手费力地蹲下,我本能一躲,这光天化日之下,她定是要好好修理修理我,我不禁咬住嘴唇,盈盈的泪水扑簌下来,可她肥硕的手掌没有落到我脸上,而是轻柔地扶起我的腿,小心地吹了几口,语气仍严厉地说:“跑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疼不疼啊?”一时间,我不知该说啥,只好点了点头,但迎上她那眼神,又赶忙矢口否认:“不疼......不......不疼。”这慌里慌张的样子把她气笑了,她不再责备我,而是兀自絮叨起来:“你爸你妈也真是的,孩子撒手这么多年不管,你奶都多大岁数了,也不会管孩子,再这么下去,水灵灵的丫头都成野小子了......”水灵灵?我实在谈不上,我心里直打鼓,三神说的莫不是我吧,看看镜子里的我,一脑袋黄毛,营养不良的脸干干巴巴,没有皱纹但是脸蛋让北风扑得,总是紫红的,干裂的嘴唇,小小的身形......和画报上水灵灵的小姑娘大相径庭,爷爷奶奶都已年过七旬,能让我吃饱饭就已是竭尽全力,哪能顾得上这么多?不过也没什么,三婶这些话我常从各家小媳妇、小婶子嘴里听到,也已经习以为常。三婶絮叨完,搀我起来,领我坐在她家门口的石头墩子上,阳光晒得石头面暖洋洋的,我坐在上面,听着桑树上头叽叽喳喳的鸟鸣,像唠嗑似的,时而变换着调子,好像聊的停欢,颇有些趣味。没一会儿,三婶一扭一扭地从屋里出来,拿着一个竹笸箩,里头搁着纱布、红药水。她.......给我包上了腿,她包得挺细,虽然缠得紧,有点疼,但有模有样和村里的大夫一样,她不厌其烦一圈一圈地缠着,和煦的光洒在她身上,映出她紫红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挺漂亮的,她目光柔和,充满了母亲的慈爱,不知为啥,我很想哭,鼻子酸得不行,眼泪一股脑都涌出来,我不出声,眼泪抑制不住地掉,大约是眼珠子掉在了腿上,打湿了缠好的纱布,三婶蓦地抬头,她张了张嘴,但没说啥,只把我搂在怀里,我的眼泪掉得更凶,怎的也止不住,我很想抱住她,感受她身上和我母亲一样的温暖,但我羞于抬手,我恍然明白了,从三婶身上,我看到了母亲的影子,而我,都快把母亲的脸忘了......那个中午,我不由自主地哭了半天,也就没羞没臊地让三婶抱了半天,以至于后来,再见她,我总会面红耳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天,风和日丽,我鲜少流露出的悲伤被别人拾了去,羞恼之时,却有温暖潜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