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夜晚,王范终于留在了家中。
兴和四年,侯景从西道行台升任河南大行台,王惟也从行台郎晋升长史。当河南道的治所从虎牢远远迁到颍川后,侯景便替王惟在城里修建了一座长史府。这座府邸的前身是颍川郡王尔朱兆的王府,韩陵之战后它被洗劫一空。但当工匠们重新粉饰后,它便恢复了原本的富丽堂皇,有着林立的阁楼,宽敞的院堂,还有一座精修细工的花园。每当春夏之时,整座宅邸都溢满了花香。
它是颍川城里数一数二的宅邸,也是王范过往所见中最舒适的住处。每个早晨,母亲都会在后院的花园里采摘鲜花,将之放在餐桌上,直到傍晚他脱下盔甲回到桌上用膳时,轻柔的花香还缠绕在指尖。他在鲜血里赢得一身荣耀,坚实的内心却在最终败给花香,使他露出了难得的温柔神色。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厌倦了沾着晨露的花朵,厌倦了晚膳时充塞在空气里的腐花气息。他更习惯于躺在军营的坚硬木板上,而不是软得让人陷进去的棉被床。
也许这种感觉发生在行台让他统领难义营后,也许又是另一回事。
这一晚,他躲开了所有人,匆匆看了眼病倒的幼弟后,连晚膳也没用,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合衣躺下。他的卧房紧连着王艾的住处,即便关上了门窗,药味依然从细缝里钻进来,硬生生折磨着他。
而后他听到了父母的对话,在静夜中格外刺耳。等到一切安静下来后,他走出房门,悄悄走到幼弟的门前,隔着纱窗,他看到里面烛光扑闪,一个疲倦的女人伏在床沿上。
他还记得那一年的事, 十五岁的他刚刚赢得侯景的喜爱而当上队率,丞相的军队在渭曲遭受大败,他差点在乱军中丢掉性命。等到跟着败军归来,就看到姑父尔朱文略的人头挂在邺城城门上。父亲在那时抱回一个孩子,取名为艾。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什么也不能说。后来奴奴长大了,褐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乃至苍白得有如病态的肤色, 一点也不像是汉人。府里便有了传言,说奴奴不是父母所生而是羯胡人。一股莫名的怒火,蓦地在王范心头燃烧,于是活生生抽死了一个乱说话的人。父亲让他在门口跪了一天一夜,但自那后,关于奴奴的流言便消失了。
而如今,他眼里的女人背影是消瘦的,即使没看到脸庞,王范也知道泪痕留在了胭脂上。良久,他转过身回望,夜幕低垂,偌大的长史府里灯火阑珊,静寂得如同一座空城,而身后那个柔弱却倔强的女人,似乎只剩下他一人来守候。
他腰间没有悬剑,心里却藏了一柄。
骤然间,他拔出了这柄剑,双目充满寒意,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紧紧盯向身侧出现的一个人影。但随之警惕从他的眼中消退,无形的剑也顷刻融化在如水的夜色里。
来人被他的目光吓得一颤,手中捧着的盘子也不由抖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王范犹豫半晌,终于开口,“你来这做什么?”
娇弱的侍女低声回道,“我是来守夜的,一旦小公子醒过来,至少有人陪着。”
“你......”王范嘴唇开合,但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杀过很多人,也陷入过数不尽的险境,可直到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时,却莫名地害怕了。
倒是南娘抬眸固执地迎上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回来了,也不记得多久没看到你了。甚至在刚才看到你时,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说得极是认真,但王范看着那张秀气的脸庞,却没察觉到一丝情绪上的波动。他也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南娘了,总之还是不要见到才好。
“你看到的是我,不是幻觉。”他低沉地说着,“但你还是忘了吧,就当我没来过这里,你没看到我。明天一早我就会离开,一整支军队在等着我。”
“是啊,你就不该回来的。”南娘回答。
王范深深地吸了口气,蕴藏在夜色中的冷意丝丝流入胸膛,他顿了顿,“你也不用进去了,你的主母用闩插紧了门,她在里面睡着了。你回去吧,这里太冷。”
南娘一只手端着盘子,一只手抚上胸口,“我这里一直都是冷的,早就不畏惧寒冷了。”她神色决然地望着王范,不曾移开过视线,仿佛要将他的容貌牢牢记在脑中,即便二人已相识多年。
“难道你要留在这里?”王范好奇地问。
“我至少要等到你先离开,不管你要回自己的房里,还是军营。”
房里有一张温暖的床在等着他,城南的军营有一千二百名新兵在等着他,他想去哪都可以。但王范没有抬开脚步,而是留在原地伫立。他忽然想起来,这座寂冷的长史府里,似乎还有个女人一直等着他。时间一点点移逝,他们便这样互望了几百年,等到沧海成桑田,等到他的心也冷了下去。
王范率先开口,“我那天只是喝多了,不管说了什么,都是喝醉后的胡话,你听到后就该忘掉。”
“是你说完就忘掉了。”
王范深沉地望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我是一个奴婢,会记住自己的本分。你是一个将军,总有数不清的大人物等着把女儿许给你。”南娘语气平板地说着,“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也没什么可顾忌的,用不着刻意回避。我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只不过是以为你还会给我一点希望罢了。”
王范看到她肩膀在颤动,她佯装镇定,但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他多想走过去抱住她,但迟疑不动,而最终转身。他悄然离开了走廊上的灯火,走向自己阴暗的房间,没有告别,但已是告别。
他闭上眼,夜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无尽苍茫。
他睁开眼时,晨曦初至。
奴奴房内的烛火已然熄灭,不知是油枯灯尽,还是有人吹熄了它。王范悄悄绕过长廊,从后院牵来坐骑,早早地离开长史府,直朝难义营而去。难义营的驻地建在颍川城南外,招募来的军士多为流民,因而取名为难义。武定三年六月癸亥,河南三州地震,难民流离失所,一时为患。从前亲民官都是以赈济来安抚,侯景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招募大量难民为兵,以此充实边境的防御力量。又从其中挑选精锐壮丁,组建成难义营。
这是只属于王范的军队,当他被任命为难义营正将时,他心里便想着,没人能从他手上夺走这支军队。在营地里的一千两百名新丁,几乎没人踏上过战场,但他们都曾历经死亡,在饥饿和病痛间挣扎,并存活下来。
最初,难义营有五千人。但他们的武器是一把铁斧,每天都得训练劈砍,坚持不下来的人相继离开,最终只有一千余人成为正式的军士。他们是精锐中的精锐。
王范又给每个士兵都发放了一柄小斧,他们将之系在后背。斧柄不足一尺,不能当做短兵近战,却能拿来当投掷武器。士兵们在斧端凿孔,系上长绳,以便掷出去后能再找回来。侯景的侍卫长田迁看到这一幕时,禁不住问他,“为什么不教他们射术呢?”
王范说,“行台让我带的是先锋军,不是压阵的弓箭手。”
他会带着这些士兵最早冲进阵中,用长斧将迎面而来的敌人砍翻,把短斧扔到远处敌军的脑袋上。没人会带着弓箭冲锋,但短斧有着弓箭一样的作用。多年的从军生涯里,王范便是这么做的。他从不畏惧身前的敌人有多少,提着两柄铁斧,每一次挥下都伴随着敌人的哀嚎。沙苑之战时,永固县公薛孤延为丞相高欢殿卫后军,一日砍折了十五把刀,但王范也不比他差。在次年的河桥之战,南道都督莫多娄贷文战死在阵前,他跟随并州刺史可朱浑道元在后队收拾残兵,那场战役里,他穿越尸丛,在关右军阵里冲杀十几次,鲜血从头发染到脚跟。当他率部归来时,斧刃上尽是缺口。
可朱浑道元感到很惊奇,“你为什么不换一把武器?”
他回答道,“一路上我没来得及砍走关右军的人头,不能证明我的军功。但如果行台看到我的斧头后,就能知道我杀了多少人。”那一年他只有十六岁,而侯景还担任着西道行台。在以往战斗结束后,他上交的人头全都是脑浆迸裂、面目全非。用斧头割下的脑袋,远不如刀剑割得温柔。
王范抵达军营时,大半的士兵还未从睡梦中醒来。
他骑马绕着营地走了一圈,一路沉默不语,最后回到自己的营帐。副将元思虔是一个精瘦的汉子,他早早看到王范回来,便披上铠甲,一路跟着进了帐内。他看到王范脸色不善,便试探问道,“大人,是否要将军士都喊起来?”
王范眯着眼问,“到点卯的时候了吗?”
“还有半个时辰。”
王范冷冷看着他,“军士在点卯时没赶到,是他们的过错,我在点卯前就开始催促,便是我的过错。你是在让我犯错吗?”
元思虔慌忙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你从没有敢做的事。”王范早已听腻了这句话,随后让副将站起来。元思虔是行台派来的,名义上担任着副将的职位,实际上却是在替侯景监督王范。他像是一只刚钻出油沟的耗子,到处寻觅用得着的信息,以便从主子手上换取食物。对于侯景的做法,王范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他找来或多或少羞辱过元思虔,但这些消息传入侯景耳中后,行台对此不置可否。
元思虔在忍受,可表面总是恭敬得近乎献媚,他听到王范不耐的语气,便垂下双手,身子也跟着弯下去,“大人让属下做的事,属下便做。大人没交代的事,属下便不会做。”
王范随手翻着案几上的名册,问道,“昨天我走后,有什么事发生吗?”
元思虔干瘦的身体终于直了起来,他回想片刻才说,“没什么值得说的事,大人。除了一名军士在训练中折了手,一切如常。”
“人在军营里,总是免不了受伤的。”王范停顿了下,“让苍头好好照看,别让他因此落下什么毛病,难义营的士兵已经不能再减少了。现在只剩下一千两百个军士,能留住一个就得留住一个。”
“是一千一百六十二人。”元思虔更正道。
等到点卯的时候,六个幢主将名册送上,果然和元思虔所报的数目一样。清冷的空气中,王范颇有深意地望了眼不远处的副将,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