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人一本正经地问你，“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类或者世间万物或者浩瀚的宇宙，作为一种存在，其意义何在？”
当你面对这样的一串问题，当你面对问出这样问题的这样的一个人，你将作何感想，又会如何回应？
我十八岁那年，开始对这些问题深深着迷。此后，一直到现在，已将近十年的时间。十年间，我跟各种各样的人提起过这些问题。他们或沉默或回答，或迷茫或清晰，或语焉不详或直接明了。然而，各种各样的回应，其背后的逻辑以及倾向性，实际上是十分相似的，几乎一模一样。
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一个我高中时候的女同学突然发来微信添加好友申请，我们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曾经很熟，后来各奔东西，就再也没联系过。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临近结束的时候，我问她，“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你现在有没有比从前，想得更明白一点儿了？”她的回答让我瞬间恍惚了一下，她说她从未想过这种问题，同时否认从前跟我谈论过此类话题。她说我肯定是记错了，她说她从小到大，从我们认识的时候到现在，她一直都很幸福很快乐，所以她从未想过此类问题，也没有跟我谈论过。
我在一瞬间有一些恍惚，但记忆又很快站定，我很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因为，当年她是唯一的一个和我认真讨论的人，这曾经让我感到莫大的欣慰。但是，现在，她为什么要彻底否认？
我想，在我之后，她肯定跟别人谈起过此类问题，而她很可能得到过这样的回答，“人为什么要活着，是吧？我觉得这个问题太弱智了，我为什么要活着？这完全不是个问题，我总不能去死吧？！”然后紧跟着，是一声或者一片得意又嘲讽的笑。如果你细细品味这种笑，还会发现其中丝丝缕缕的茫然和恐惧。
茫然、恐惧、嘲讽、得意，关于此类问题，人们各种各样的反应不外乎这些。人们以非此即彼、自我代入的思维习惯，以及世俗即我、我即世俗的有恃无恐，否定着你的问题的同时，竭力避免进一步的思考。
“人为什么要活着”，立刻被转换成“我为什么不去死”，简直没有比这种思维方式更粗暴的了。事实上，“为什么要活着”，着眼于生活的“目的”，而“为什么不去死”，则着眼于去死的“理由”，我们可以从未想过死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怀抱某种目的去生活，所以，将“为什么要活着”等同于“为什么不去死”，是不恰当的。其次，“人为什么要活着”，是在寻求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解释，而将“人”自我代入成“我”，则只是提供了一种个别的解释，个别显然不等同于普遍。
不过，这些思维方式以及由此得出的结论，都不是最关键的，人们的得意和嘲讽，并不源于此。人们的底气其实在于，大家都不去想这些问题，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去想这些问题，而我跟大家一样。就像《蜗居》里海藻所说的那样，“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是让自己在日子中承受痛苦，还是为了享受欢乐？关键是每个人都这样活着，从没有人质疑这样的生活到底对不对”。因为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也不去想这些问题，所以，去思考和讨论这些问题的人，是迂腐的，是愚蠢的，是应该被嘲笑的，而自己如此明智地指出此等蠢事，无论如何是应该得意的。
这才是人们关于此类问题真正的逻辑和态度。而我那位女同学时隔多年之后的彻底否认，很可能正是有所洞察之后的自我保护。否则就是对于这种逻辑和态度的融入，毕竟，在世俗的洪流中逆流而行，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和智慧的。
然而，站在世俗的洪流里，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有恃无恐了吗？假如果真如此，那么，人们得意的嘲笑声中，就不会参杂着茫然和恐惧了。人的理性当然可以出于与其他大多数人保持一致的需要，而不去想这些问题，但这并不妨碍，理性承认自己对这些问题其实一无所知。所以，在生离死别无限伤情的时候，在夜阑人静回首人生的时候，在人生受挫心灰意冷的时候，人们不免还是会想起这些问题，然后陷入茫然和恐惧。人们不知道或者不清楚，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所以，也就不能确定，自己如此这般地活着，究竟是无谓苟且，还是理直气壮。这种不确定足以引起巨大的恐惧不安。
我十八岁那年，开始意识到，我们的主流价值观，一直极为明确与坚定地，否定着普通的平凡的人生，认为这样的人生是不值一过的，一个人但凡有可能，就应当去追求富贵、名望、权力，成为不平凡的人。一个人如果丧失了这种可能性，那就是不幸的可悲的，如果放弃了这种可能性，那就是自甘堕落自暴自弃。然而，我目之所及，处处都是平庸的人和平凡的人生，平凡永远是这个世界的主要成分。这让我感到震惊，如果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平凡，从而只能过着不值一过的人生，那么他们的存在有何意义？如果这世间的绝大多数是毫无意义的，那么我们拿来评判意义的标准，是不是有问题？意义是什么？究竟什么才是意义？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站在所谓的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当然不认可这样的说法），向未来张望，陷入了深不见底的迷思。我觉得，只有把这些问题弄明白了，我才能继续上路。我的逻辑是这样的，假如人生本身是没有意义的，那么，无论我在人生里取得何种成就，都同样没有意义，与其不明不白迟迟疑疑地前进，不如索性停下来，等想明白了再出发。
我想，我永远不会后悔曾经这种暂时放下一切的义无反顾，它是我这一生所有的勇气和智慧的源头。正是这些为世人所嘲笑的问题，以及为此不得不进行的上下求索，让我得以看见人性的舞步之丰富多变，而无论哪一种人生，都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性的具体实现，我们在本质上没有不同，尽管表面上千差万别。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而且应该，按我们自己的方式活着，这是我们此生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最圆满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