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如眸,凝望着薄雾中的万里黄沙,沙中掩埋了的,有一半是干枯的植物,一半是干枯了的人骨。
阮香一袭素白的长裙,温婉如斯地斜靠在月光下的沙堆上,沙堆之后,还是一堆沙,沙堆的上面,站着一个男人。
她的脸如霜般冰冷,白皙且诱人,脂粉早已经被两日来马不停蹄的奔波所洗去,一种疲惫的铅色在白色的月光下干净着透明着。她仰起下巴,忽然想起自己窗前种的那株木棉花,不知是否依然随风飘摇。
冷萧提着刀站在沙丘的顶上四处张望,荒漠一无尽头,他似乎都不知道在沙漠里迷失的人,极力寻找的,到底是来路,还是前途。
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冷萧在那个颇具名气的青楼里邂逅阮香的时候就这么想过,那个建在驿路旁的青楼其实只是个简单的木房,使它有名的,是楼中的美人儿。老鸨当她是摇钱树,客人当她是消魂散,至于阮香自己,没人知道她怎么想。只知道她窗前那株木棉花,一年四季随风飘摇。
荒漠中往来无数的客商,驼队,刀客和官家,没有不知道阮香这个名字的,一袭罗衫千君解,半点红唇万客尝。没有人会爱上一个婊子,也没有一个人不为这个婊子动心。
她是香甜的毒药,谁都知道,浅尝即止,可冷萧是一个例外。
冷萧是当地有名的响马,生来桀骜不训,十七岁在京城一怒之下宰了税吏,又把刀缠在左手上一路砍平了关内的十余个巡捕来到大漠,纠结了数十个兄弟,在一个风急的夜里踹开了阮香的房门,砍了当地的响马头子三爷,据说只要他出刀,从没有留过活口,冷萧杀他之前还说了句话:
“你的弟兄,营生,女人,爷受了。”
冷萧的眼里只有钱财和女人,过往的客商上了供便可安然通过,不然就连货带人头一起取了,冷萧一身的好功夫,丈二的身材魁梧结实,边塞的娘们儿都盼着他能到自己家来,砍了那懦弱的丈夫,霸了自己做压寨夫人。有人说当一个男人完美无缺的时候,能毁掉他的,就只剩下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阮香。
冷萧常带了兄弟去阮香客栈,睡在三爷以前睡的屋里。荒漠的沙土在夜幕中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陪他睡在枕边的,是她,和一把从不擦血的刀。
时间久了,冷萧就动了娶阮香的念头,醉过之后常跟弟兄们说自己死也要抱着阮香一起。兄弟们自然看不过一个婊子骑在这帮爷们儿头上做大嫂,更受不了一个天仙被一个人霸占着,女人这东西有时候很难说,她可以神圣得高不可攀的同时,又可以下贱得一钱不值。
于是又一个同样风急的夜里,冷萧的手下冬青带人踹开了冷萧的房门,几把刀架他的脖子上,冬青哈哈大笑说:“你的的弟兄,营生,女人,爷受了。”
汗就顺着冷萧的脸流下来,啪一声砸在冷萧哆嗦着的大腿上。
冷萧说你杀了爷,爷这些年藏的宝你就永远别想找到!
冬青想了想,就问钱财藏在哪?冷萧说在阮香的床底下。冬青说先给你提个醒儿,你要跟老子说半句假话,老子把你削成个人棍。然后一刀从额上劈下来,冷萧的一个眼珠子就带出来挂在脸上,鲜血淋漓,疼得杀猪般的嚎叫。
冬青就带着几个人去了阮香客栈,留下两个粗鄙的汉子看守冷萧,马蹄声远了,冷萧就开始狂笑起来。守卫问他笑什么,他只是兀自的狂笑,并不解释,笑完了,才悠悠的说爷的宝怎么会放在一个婊子床下?你们放了我,还是多年的兄弟,拿出钱来二一添作五,不然就是给他冬青拿到了,你们也分不到半个。
两个实性的汉子琢磨了半天,开了牢门,冷萧抓过刀一边一个劈了守卫,然后哈哈大笑,说老子的藏宝图就纹在自己后背上,他冬青岂能这么容易找到?笑过之后撕下他们的衣服包了脸,催马奔去,一路上星光遍地。
冷萧踢开房门的时候阮香正在穿衣,依然是素白的长纱长裙,依然一脸的冰冷妩媚,面无表情。冷萧说爷带你离开,走不走?
她回头看了一眼窗上的木棉花,说我只是个婊子,跟与不跟,不在我。
冷萧就哈哈大笑着把阮香扔在马背上,一路进了沙漠。老鸨子吓得蜷缩在柜台里,连眼都没敢抬一下,冷萧满脸鲜血的样子,的确吓人。
走了几天,大漠依然是大漠,风卷着黄沙刀一样打在脸上,冷萧的的伤口风吹日晒的,就烂了,稍稍一碰,便有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脓迸将出来。冷萧觉得一阵阵发冷,一阵阵头晕恶心。
知道自己的时候不远了,冷萧最后望了一眼大漠,冲着京城的方向跪下磕了几个头,嘴里嘀咕着说爹娘,儿不孝,先走一步。
然后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顺着沙堆滑到阮香身边。
“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爷日了你不止一回,也算是你的男人,今天我活够了,跟不跟我一起死?”
阮香依然冷冷的看着他,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个婊子,跟与不跟,不在我。”
冷萧就又像往常一样开怀大笑起来,这笑,在他杀人的时候有过,占女人的时候有过,被兄弟出卖的时候有过,如今,站在鬼门关前,却笑得从没有过的豪放和痛快。
冷萧说老子生不能明媚正娶了你,死也要抱着你做鬼,下辈子,爷给你当牛做马!
阮香嘿嘿笑了声,说你没见过死人吗?有哪个死人可以控制自己死时的姿势的?谁在死前不会挣扎翻滚?谁在死的时候不会痛苦蜷缩?
冷萧大笑说我自然知道死人控制不了,可是活人却可以。
阮香说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冷萧就说他们会找来的,然后抽出刀从阮香胸口刺过去,又拔出来连捅了数刀,一边刺一边狂笑,说从今往后你就只是爷的女人了。
阮香躲都没躲掉,眼见身上的血不停的流淌出来,混身的肌肉忽然就缩紧了,巨大的疼痛之中她尖利的嘶嚎,从冷萧的手里挣扎出来,连滚带爬的扑腾了几步,就扑倒在沙堆边缘,咬破了嘴,泪水和血水都流进沙里。
冷萧微笑着,用刀在地上挖一个墓穴出来,还不时用他唯一剩下的一只眼看着阮香在沙堆上挣扎扑腾,慢慢的胸口不再起伏,伸平了腿,咽了气。
墓穴挖好了,冷萧把阮香放进去,自己也展平了四肢躺下,睡在他身边的,依然是她,和那把从不擦血的刀。
天黑下去,又亮起来,一队人马出现在沙漠尽头,冬青挥舞着马鞭,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鲜艳明亮。
找到了,狭窄的墓穴中两具平躺的尸体,冬青命令一个手下去把冷萧的尸体翻侧过来,墓穴很小,只能伏在阮香的身上,撕去后背的衣服,一张纹在人皮上的地图就显露出来。
飞土扬尘,冬青的马队高举着冷萧背上的人皮离去,冬青一路上哈哈大笑,一如当年冷萧的狂妄不羁。
只是冬青一直没想透一个问题,冷萧的刀下从不留活口,却为什么给看守的人,留了半条命?待他想透了再去寻时,黄沙已经把那两人的尸首掩埋了,面前的,还是大漠的风烟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