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家里养过一条狗,并非什么高贵血统,土生土长的一只小黄狗。
它四肢短小,约有一尺长,棕黄色皮毛在太阳下泛着光。它在年幼时遇见我,毛色尚未褪净。我一挠,它便泼皮似的满地打滚,浑身弄的脏兮兮的,我也就先入为主的唤它灰灰,后来才知道当初的确颇有些武断了。灰灰的一双眼睛尤其大,圆鼓鼓的凸出来,一度让我想起王学兵。一对招风耳微微向下弯曲,一有动静,就会触电般直竖起来,盯住声源狂吠。我即知有访客来,厉声喝止:“卧回去!”他就立刻耷拉下脑袋,像受了委屈似的呜咽着回到原处,蹲坐下来。它大概也懂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从不真咬过人。堵在来人面前虚张声势是它惯用的伎俩,生人读不懂它的把戏,只好节节败退,仓皇而逃。
养狗看家护院是农村人历来的习惯,灰灰因为身量小,我也不指望它看守门户。夏天,我窝在藤椅上看书,它就爬在房檐下的石阶上纳凉。冬天,父亲在火炉旁煮茶,它就将头塞进父亲脱在一旁的棉拖鞋里鼾声四起。
记得初次遇见它,是在妻子的娘家。那时它还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幼犬,大老远就冲我狂吠,声音像猫一样纤细。 我不明白面对我这样的庞然大物,弱小的它那里来的勇气。再见它已是阳春,它也稍大了一些,开始褪毛。夜里,我们坐在炕上谈笑,地下却传来一阵一阵的呼噜声,我惊觉,四处寻觅,却发现这毛茸茸的小东西竟把头埋在我的拖鞋里进入了梦乡。
次年三月,岳父一家去了外地,它便被我领了回来,正式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之一。记得,它那会儿身体孱弱,母亲害怕它晚上感染风寒,拿旧毛毯盖在它身上,平日里女儿喝剩的奶粉也给它加了餐。那年仲夏中了暑,我和姐姐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强行给它灌了一支藿香正气液,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药味苦,连续一个礼拜一见到我,它就立马夹起尾巴玩儿命的飞奔,边跑边回头。终于,在我们一家的悉心照料下它一天天茁壮成长为一条健硕的护院犬。
后来,我因为工作辗转各地,很少回家。一想起家,就会不自觉的挂念它。它也同样思念着我,每次我前脚刚进门,它就会从某个角落飞奔上来,抓我的鞋子,咬我的裤腿,一只狗的感情全然付诸于此。它在我心里的份量一日日一年年加重,我视它为不会说话的亲人。
它最终还是出了意外,宿命注定给它一个悲情的结局。它从小被放养长大,从未戴过什么狗链子,来去自由,但始终离家不会太远。后来随着村里外出人员的增多,许多狗的身份也发生了巨变,大多数都成了无人认领的野生动物。灰灰也在无形中沾染上了社会不良青年狗的恶习,走村串巷,呼朋引类,再也受不得人的约束了。母亲再也看不下去了,决定出手干预,从街上买来了一条绳索拴住了。可自由就像是毒瘾,那里有那么容易戒除,它以一个反叛者的意志三番五次的咬断了锁链,母亲终于没了耐心,只好放任自流了。一个再平淡不过的午后,我出门唤它进食,它远远看见我就躲,任我怎么唤都不回来。我尾随其后想探个究竟,看着它钻进了玉米秸秆围着的果树下,我拿骨头诱它也不出来,只好放下骨头,佯装离开,远远的观望。傍晚时分,它颤悠悠的爬出来进食,我一眼望去,心便紧紧地揪了一下。它的一只眼珠子像一坨烂肉一样垂在眼眶边缘,随着呼吸不断涌出鲜红的血沫。看着它痛苦难耐的样子,我是又气又恨。为了减轻它的痛苦,我试着用针管给它强行灌食了一些消炎药和止痛酊,伤处敷以云南白药。数日后,伤口坐痂,我确定其眼神经已经彻底坏死,果断用剪刀将悬于外面的眼珠子剪掉。自此,它成了狗中的独眼龙。事后,我和母亲分析过它受伤的原因,我认为人为的因素大一些,母亲则觉得可能是狗间的争风吃醋导致被群狗抓伤。这件事始终悬而未决,最终成为无头公案。我以为,一条狗,命运悲惨至此已至尽头,可惜,我又错了。
年底,我回老家过年。进门许久不见狗的踪迹,便问母亲:灰灰呢?母亲答:已失踪数月。我问,可曾找过。母亲说,听一个老头儿说,被外村一伙儿来路不明的人捕了去,去向不明,寻无踪迹。顿时,我的心里生出一丝悲愤,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涌上心头,正在往外掏年货的手凝滞在半空,许久放不下。
大年三十儿下午,我上坟归来,路经一草垛,见一邋遢的老头半坐半靠在草垛旁,穿着解放之初那个年代的羊皮大衣,手握一根粗笨的拐杖,眼睛微闭。突然想起几个婆子的议论,说村里一个老骚情,专门打狗,顿顿都吃狗肉,七十多了还对着二十多岁的姑娘色色眯眯的笑。立马生出一丝的鄙夷,厌恶的瞅了他一眼。这一瞅,不打紧,我发现老头儿的身下竟铺垫着一张油亮的纯棕色狗皮。刹那间,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幅惨烈的画面,被那支粗重的拐杖击中头部的灰灰一步三摇,终于倒在血泊里,眼里闪烁的神采渐渐归于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