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关键是:心远。
陶渊明告诉我们,心远了,地自然会偏,用不着你千里万里。
老陶的意思是,要有一颗在世俗而超脱世俗的心。青灯古刹,倒是能远避尘世,但喧嚣还会生自内心,也唯一念不起,才可念念不起。这时候,即便身在闹市朝堂,也能淡然清寂。
也因此,特别喜欢杜甫的“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句。这种超脱,必然浸润着人生的智慧。
他晚年寓居杜甫草堂,颠沛流离,按世俗的标准,足够落魄了吧。你看他闲坐水槛边,一会儿见“细雨鱼儿出”,一会儿见“微风燕子斜”,唯荡涤了心中苦痛和忧愁的人,才会盛下如此景致,才能生发“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之深刻体悟。活到如此境地,老杜要得很简单:就让城中十万户兀自喧闹去吧,我有此地两三家的清寂足矣。
什么是超脱呢?超脱必然是灵魂的去世俗化,必然是精神世界慢于那个时代,必然是功名欲望落后于他人,必然是人生的真正趣味。
最后,清淡到刚猛:去他娘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们似乎天性有着防御的性格,深宅,高墙,大院。在个人的天地里,既要宽绰,又要封闭,宽绰炫耀丰裕,封闭展示安全。这还没完,在自我安定的基础上,最好还能俯瞰四邻,便是完美。
这样既护住自己,又可看见别人。
然而,就是在这个向外的维度上,便呈现出另一种性格。这种性格里,包含着人性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崇高与猥琐,温暖和寒凉。也就是说,所谓看见,一种是见不得别人有痛,一种是要看到别人在痛。前者以心疼照见人世厚道,后者以阴暗照见人性无聊。
在别人的痛苦里获得快感。这样的无聊,等同于无耻。人越沉于世俗,越流于恶俗,越恶俗,越恶心。这时候,内心有序,就显得十分重要了。所谓有序,是指人性会止于当止,少扭曲,少荒诞。或者说,在有序的人心那里,人是收敛和克制的,有敬畏,有底线。
好在,在崇高的方向上,可触摸到人性的温暖和光辉。是的,能心怀四邻,满蕴疼惜,在一颗人心的宽广处,见证的不仅是一个人的高尚,而是整个人类的辽阔。
前一刻,会担心着人类的前途。这一刻,又惊心于它的博大和深邃。
伟大人性的能量就在于此:有时,它不会带来文明和希望,却可以超度邪恶和绝望。
最大限度地捂住自己,最大尺度地撕开别人。苛求自己这里滴水不漏,希望别人那里一览无余——这差不多应该算人深掩着的一个罪恶。但必须承认,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多光亮的人,也会有这样一刻的阴暗。
甚至君子。
君子也会有皮袍下藏着的“小”。把君子拉下马,恰恰展示的才是一个完整的君子。或者说,才算呈现了君子完整的真实。纯粹的完美是没有的,有一点瑕疵的真实,才鲜活和触手可及。
小人只是站在了君子的对面。批判小人,未必意味着君子就尽善尽美。因为,它否定了人性的复杂性。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从这个意义上讲,君子只是那些人格上有着更高纯度和亮度的人。
对人性不作简单的二元审判,唯这样,才可以剥去谎言和伪装。也唯这样,才能看到真理和真诚。
让仰望和鞭挞对等,才能呈现所有内在和外在的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