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铳石


在我们老村子北面有一座的石头山,山顶突兀地斜立着一块长长的大石头,底部圆粗顶部尖细,高约三米,斜倚在山顶,神似鸟铳,对向村后埂排墩方向。在我们的方言中,鸟类飞禽我们都称为“雕”,鸟铳我们自然也就称之为雕铳了。因此,我们就把这块鸟铳似的石头唤作雕铳石了,并将此石头所在石头山也称为雕铳石(为行文方便,下文中我谨将此石头称作雕铳石,而需提及山时都称其为雕铳石山吧)。

老村子的地貌属于岩溶地貌(国际学名喀斯特地貌),这是一种地下水与地表水对可溶性岩石进行溶蚀沉淀,侵蚀沉积,包括重力崩塌、坍塌、堆积等作用形成的地貌,这种地貌地表有石芽、溶沟、漏斗、落水洞、溶蚀洼地等,可能会形成峰丛、峰林、孤峰等形状,大型的还会有喀斯特盆地与喀斯特平原,地下可能会有溶洞、地下河,暗湖等。当然这种枯燥、古板的学术描述很多可能会不知所言,但我要说雕铳石山就是一座典型的峰林,是由一个超大的石头经长期的雨水冲刷而成,很多人也许会有点明白的。雕铳石山上的石头已被侵蚀得相当严重,虽是满山的石头,却很难找到一块完整的大石头。石头坑坑洼洼的,石头与石头之间都是一些沟壑,石头中间也有不少的近似圆形的洞穴或狭长的缝隙。这些沟壑、洞穴、缝隙却顽强地生长着杂草,矮树,成了我们砍柴割草的好去处。当然也有一些沟壑、洞穴、缝隙并没有生长什么,看上去黑咕隆咚的,深不见底,我们经常顽皮地往里扔石块,只听见一阵又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是石块与石头不断地撞击传来的声响,这声音久久回响着,看来这些沟壑、洞穴、缝隙真的是深不可测了。这声音没有让我们感到害怕,却激发了我们更加强烈的好奇心,一定要追根究底,我们不停地往里扔石块,似乎是想估测出这沟壑、洞穴、缝隙的深浅了。

雕铳石山并不是一座孤立的峰林,其北面的石排墩、矮墩子,西面的白头公墩、麻子窝墩,南面的石光埂墩、春子岙墩等都是这样的峰林,这些峰林连成一片,形成了峰丛,是村子的自北至南的一面屏障。在这峰丛里,雕铳石山并不突出,然而,因山顶的雕铳石的存在,让其成了村里的地标,铭刻在村民(特别是我们雷姓族人)永恒的记忆中。这大抵是因为一个传说吧。据村里的老人说,在很久以前,我们村前有一条小溪流,自下岙与洋碰村之间的山谷流经春子岙,穿过村子后流向下深井方向,只是溪水水流并不大。有一年发大水,水流湍急,引起了泥石流,大水夹杂着泥石,咆哮着往下深井方向涌去。这时,有一个白胡子老头来到村里,找到一个村民问,之前是否见着一群猪崽过去了,村民回答说,没见到猪崽过去,只见到大水夹杂着泥石流过。说话间,白胡子老头不见了,流水停了,甚至连溪流都没有了,水中的泥石在流经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座小山,雕铳石山也是其中之一。当然这只是传说,无从考证,我的述说也许不够准确,或是少了很多细节,但从现在的地形上看却有几分相像,传说中的溪道或大水流经的地方,现在是一条长长的山谷,极像一条干涸的河道,而传说中形成的山头依旧矗立在村子周围。老人们还说我们村子是一只船,北面的古罗墩、南面的春子岙是船头、船尾,春子岙墩、石光埂,背夫山则分别是船的两个船舷,而雕铳石山则是船楼,雕铳石就是船楼上的桅杆了。然而在我看来,这是一只船不假,船头、船尾、船舷都很明显,唯有这船楼、桅杆还要商榷。雕铳石山不高,说是船楼高度明显不足,桅杆是直立于船中的,雕铳石却斜倚在山顶,这样的桅杆,船只岂不危已!因此我觉得雕铳石山只是船的船篷,雕铳石也只是船中的船桨或摇橹,只是这样,原来高大上的豪华楼船就成了矮小的篷船了。这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楼船也罢,篷船也罢,不也一样载着我们安全地行驶了四五百年了吗?这么多年来村里不也一样是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吗?村子里不也一直是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吗?

的确,雕铳石山不高,仅比春子岙墩、石光埂稍高一点,雕铳石并不是直入云霄,而是斜倚在雕铳石山山顶,但在我们村里的很多角落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山顶,还有山顶的雕铳石。当然,这还是在很久以前了,那时村里的人们基本是烧柴火煮饭、煮猪食,青壮年也很少外出,每到农闲时村民们都会上山砍柴割草,储备日常使用的柴火,雕铳石山离村很近,自然是村民首选的目的地了。山上的树木基本被砍完了,整个山光秃秃的,看上去满山都是灰白的石头,至于那少得可怜的几株各家自己种植的树木,如桃树、松树、柏树等树木,就像是三毛头上的毛发分外显眼却弥显金贵,顽强地给灰白的石头山留下些许绿色。

雕铳石山上不仅有石头,也有不少的田地,大都分布在半山腰到山脚等地方。然而耕种田地是大人的事,是不需要小孩子操心的,年少的小伙伴们,我们还是上山上去吧,山上有我们大展身手的地方的。

有多少个下午放学后,我们成群结队地往雕铳石山上挖柴头去。我们各自扛上一把锄头,用锄柄当作扁担,“扁担”一头是锄头,另一端的是在锄柄尾部挂一个小畚箕,我们就这样“挑着”上山去,当然这样挑着并不平衡,所以我们得把小畚箕移得远远的,却又不能超出我们的手能控制的范围,因为我们得不时地用手扶着畚箕,防止其从锄柄上滑落。我们一般会从石颈背方向上山,因为石颈背那有一片浓郁的柏树林,是我们纳凉避暑的好地方,我们经常在此休憩,也在此集中。从柏树林往雕铳石山方向其实也是一片的灰白石头,只是在石头上有一条小路,其实这根本不是路,只是来往的行人多了,硬生生地在石头上踩出了深深的印痕,还把石头与石头间泥土空地也踩实踩硬了,形成了简易的小路。小路不长,从柏树林起几经周折到了石排上方就难觅其踪了。小路不平,弯弯曲曲,跌宕起伏,虽局部有好心人修整过,但小路依然自我地保留着原始本性,似乎要时时刻刻激发路人的冒险精神,挑战路人的耐力与信心。小路不宽,大抵就只有单人双脚并立而站的宽度,有些地方甚至只能单脚站立了,当然这种地方往往都是横穿耕种的土地了,多少年了,有多少村民从此路经过,他们遵循着前人走过的痕迹,从不越雷池一步,这是多么循规蹈矩,是多么老实本分,却又是多么古板与固执呀!上山时我们是很少走小路的,因为小路上、小路边是很摊找到我们要挖的小树的,就算是有,也早被过往的人们挖去了。我们在柏树林集中后便分散开了,基本分散在小路的两侧,开始独立作业,我们沿着小路的方向,在石头间飞奔寻找,一直走到石排上方,我们就不再往前走去了,再往前就是叮当窟那边了。我们开始改往山顶方向走去了,运气好时,此时我们会有大半畚箕的柴头了。我们肩扛锄头,“挑着”大半畚箕的收获往山顶方向走去,在一个个沟壑、洞穴、缝隙中,我们不时暂停前行,在地上放下畚箕,从肩上取下锄头,用力挖起我们看到的小树。我们还得争分夺秒,都想争取第一个上到山顶,爬上雕铳石顶上。一般地,我们会在日落之前上到山顶,那时太阳还挂在坳不墩西侧的低矮山头上,那低矮的山头是亚婆寮的背夫山,山上长满了茂密的树木,迎着金黄耀眼的晚霞,我们眼里像看到了满山的柴火,还有熊熊的灶火。只是这是人家村里的风水山,是禁止砍伐的,这么多年来,我们是没有上去砍过,也没有听说过有人砍过。我们拥挤着爬上雕铳石,最前的人都已站在了雕铳石的尖顶,我们先是紧挨着模仿雕铳石的样子,朝着埂排墩方向做开炮状,有时站在尖顶的人会顽皮地掏出家伙朝着埂排墩方向尿尿,其他人就会跟他说那边有个土地公公会惩罚的,吓得他赶紧拉上裤子,至于他有没有收住尿势,有没有尿湿裤子,我们倒从来没有深究过。开完炮,我们就会转身朝向西边,我们看着夕阳下边的树林流着口水,为了不让口水流出,我们拼命地唱起了歌谣,轻拂的山风将我们的歌声带向四周,引来了山下劳作的大人们的仰望凝视,歌声飘回了村子,换来了村里老人的阵阵呼喊,那是要催着我们回家了。在我们的歌声陪伴下,西边的夕阳渐渐地藏到了山后,趁着即将消失的晚霞,我们各自“挑上”自己的东西往山下走去……

有多少个春冬季节的午后,我们背上竹背篓,手拿小镰刀上山上去摘猪草(煮猪食的材料,主要是绿色的野菜、青绿的树叶等)。那时田地里长着的庄稼已不多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喂猪的青食短缺了,需要我们采摘猪草解决困难。采摘猪草相对于打柴头是要轻松些的,我们只需将竹背篓单肩斜背在身后,拿上一把小镰刀后到田头地尾,山间溪泮去寻找可用于喂猪的野菜、野草、嫩绿树叶并将其割下放进背篓,背回家中即可。然而,采摘猪草对技术要求却更高了,至少需要我们用火眼金睛去搜寻、辨识,然后还要能熟练地采摘。试想一下,如果我们不用心地搜寻就会无草可摘,如果我们不仔细辨识就无法分辨良莠、无法区分毒草香花,要是不小心把毒草采摘回去,猪吃了后岂不呜呼哀哉!采摘猪草时我们会从背夫山方向出发,先到雕铳石山下的田野中,在田埂上寻找蓟、车前草、何首乌嫩叶等野草,在田地中寻找米子菜、白头公(曲鼠草)、油菜等野菜,运气好时我们在这里可以摘到大半蒌的猪草了。然后,我们开始往山上走去,山上可摘的猪草也有很多,有何首乌嫩叶、苎荪、嫩树叶、手指甲花、猪耳朵等多种植物。在一个个沟壑、洞穴、缝隙中我们飞快地采摘着找到的植物,不必像打柴头时那样先搁下东西,完全可以边走边摘,所以我们前进的速度是很快的,可以用飞奔来形容。有时我们会把小镰刀也放进背篓,双手完全解放出来,行走更加方便了!要是看到有黑咕隆咚的沟壑、洞穴、缝隙,我们会捡上石块朝里扔去,倾听叮叮咚咚的声音的,还会比赛看谁力气更大,一个个抱起大大的石块往里扔去,直到有人把大大的石块盖在洞口才肯罢休。有时还会有调皮的家伙顽皮地拉开裤裆,往里面尿尿,似乎想从里面滋出什么东西!大家你追我赶地朝山顶飞奔而去,又争先恐后地往雕铳石爬去。我们都想一马当先爬上石头顶上,等不及把背篓放下就直接背到石头上去了。只是这样一来石头上可容纳的人也就要少了,姗姗来迟而没有挤上石头上的人就只能在石头下仰望了。我们会从背篓里掏出小镰刀,有节奏地击打石头,为我们歌唱伴奏。要是雨水充足的春季,我们会在上山的路上找一种唤做哨子树的树枝,割下来,用力地把树皮与树芯拧分离开,抽去树芯,仅留管状的树皮,我们用小镰刀将其切成手指长短的小段,再小心地削去各小段小端的外皮,留下树皮与树芯接触的部分,做成哨子,呜哩哇啦地吹起来。我们还会割些棕树叶从哨子的另一端开始缠绕成喇叭状,那声音变得更加嘹亮,穿透力更强了!这时的雕铳石上成了大型乐队的表演现场,嘹亮的喇叭声夹杂着镰刀击打音,和着我们的歌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我想就是对面的亚婆寮村子里也能听得分明吧!

许多年过去了,我未再上过雕铳石山,更别说爬上雕铳石了。现在,随着生活水平的日益提升,农村的生活环境也有了明显的改善,农村人的生活习惯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家家户户都用燃气做燃料了,已很少有人使用柴火煮饭了。青壮年大都外出谋生了,已不再有人上山砍柴割草了。山上的生态得到了改善,山上已有了较浓的绿意,哪怕是秋冬季节,从远处也很难看到裸露的石头了。这渐浓的绿意却掩去了上山的小路,拂去了我们留下的踪迹,淹没了我们飞奔的身影,也迷糊了我久远的记忆……我努力地往雕铳石山望去,却是满眼的青翠,雕铳石已难觅其踪,我们仅能凭记忆在山顶搜寻到那块向东北倾斜的凸起,那大抵就是雕铳石了吧。

2019年4月6日于广东韶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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