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2.
虞晴的公寓在二十一层,从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灯火。她喜欢在夜晚站在窗前,看那些明明灭灭的光点,像是无数个平行宇宙中可能存在的自己。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空荡的玄关格外清晰。虞晴踢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她没有开灯,任由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在墙上投下变幻的色彩。
左手腕上的玉镯在昏暗中也泛着温润的光。虞晴机械地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就像她此刻无法平静的思绪。
"他说他以前带'前妻'来过画廊..."
虞晴猛地灌下一大口酒,烈酒灼烧着喉咙,却无法驱散胸口的寒意。她抬起左手,玉镯在腕间轻轻晃动。五年了,她几乎没有摘下过这个镯子。
浴室镜子里的女人妆容依旧精致,但眼神已经涣散。虞晴盯着镜中的自己,右手慢慢抚上左腕的玉镯。一个轻微的旋转,玉镯被摘了下来。
在腕内侧,一道淡白色的疤痕横亘在静脉上方,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标点符号,突兀地打断了生命的句子。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雨下得很大,她坐在同样的浴室里,手里拿着周明留下的离婚协议。协议上写着她"性格过于强势","缺乏女性柔美","无法营造温馨家庭氛围"。而那时,她刚刚流掉了他们的孩子,因为医生说胎儿发育异常,也因为周明说"现在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虞晴如梦初醒。她手忙脚乱地重新戴上玉镯,深吸一口气才接起电话。
"虞晴,你还好吗?"是苏瑾关切的声音。
"我很好,苏老师。只是有点累。"虞晴听见自己说,声音出奇地平静。
"明天休息一天吧,展览的事交给小张处理。"
"不用了,我——"
"这是通知,不是建议。"苏瑾的语气不容拒绝,"我明天下午去看你,给你带些吃的。"
挂断电话后,虞晴感到一种奇怪的轻松。她走进厨房,开始机械地准备晚餐——煎鳕鱼、烤蔬菜、一碗藜麦沙拉。烹饪曾是她疗愈的方式,在切菜和调味的精确过程中寻找控制感。
但今晚,刀在她手中颤抖。鳕鱼煎得有些过火,蔬菜烤得发干。当她把食物摆上餐桌时,一滴水珠落在盘子上。虞晴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不许哭。"她对自己说,声音嘶哑,"不许为他哭。"
但眼泪不听使唤,越来越多,最终汇成无声的洪流。虞晴的视线模糊了,她伸手去拿酒杯,却不小心碰倒了杯子。红酒像鲜血一样在白色桌布上蔓延,染红了她精心准备的晚餐。
这一刻,某种东西在虞晴体内断裂了。
她抓起餐盘狠狠砸向墙壁,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公寓里回荡。接着是第二个盘子,第三个...直到所有餐具都变成地上的碎片。她跪在一片狼藉中,终于放声大哭。
"为什么?我到底哪里不够好?"她对着空荡荡的公寓嘶吼,声音破碎不堪,"我努力做一切对的...职业、家务、礼仪...为什么还是不够?"
虞晴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再次站在镜子前。镜中的女人头发散乱,妆容晕染,眼睛红肿。她扯下玉镯,狠狠摔在地上。玉镯没有碎,只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滚到了角落。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虞晴对镜中的自己冷笑,"这就是周明离开的原因。谁会爱一个疯子?"
她滑坐在地上,背靠着浴缸,抱紧双膝。五年来精心构筑的完美形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那些被压抑的愤怒、羞耻、自我怀疑,像决堤的洪水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虞晴没有动弹。门铃声持续不断,最后变成了敲门声。
"虞晴!我知道你在家!开门!"是苏瑾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度。
虞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步子去开门。苏瑾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两个大袋子。当她看到虞晴的样子时,眼睛瞪大了。
"天啊,亲爱的..."苏瑾快步走进来,放下袋子,一把抱住虞晴。熟悉的香水味包围了虞晴,那是苏瑾一直用的茉莉香,温暖而沉稳。
虞晴僵直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她把头靠在苏瑾肩上,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
"好了,没事了..."苏瑾轻拍她的背,带她到沙发上坐下,"我去给你倒杯水。"
苏瑾看到厨房的狼藉,但没有评论。她熟练地找到水杯,倒了温水,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保温盒。
"我煮了粥,你喝一点。"苏瑾坐在虞晴身边,递过粥碗,"然后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虞晴机械地接过碗,热气氤氲中,她看到粥里有百合和莲子——安神的食材。
"您怎么今天来了?"虞晴小声问,"您说明天..."
"我担心你。"苏瑾简单地说,目光落在虞晴空荡荡的手腕上,又扫过角落里的玉镯,但什么也没问。
虞晴低头喝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苏瑾起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动作轻缓而有效率。
"别..."虞晴想站起来帮忙。
"坐着。"苏瑾命令道,"今晚让我照顾你。"
这句话不知为何让虞晴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放下粥碗,双手捂住脸:"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苏瑾走回来,握住她的手:"不,亲爱的,你终于开始面对了。"
"面对什么?"
"面对你的痛苦,你的愤怒,你的不完美。"苏瑾轻声说,"这些年来,你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没有瑕疵的艺术品,但人不是艺术品,人是活生生的,有裂缝的,会破碎的。"
虞晴看向角落里的玉镯:"这个镯子...是为了遮住疤痕。"
"我知道。"
"您...知道?"
"从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苏瑾微笑,"你总是下意识地用右手遮住左腕,紧张时会转动镯子。而且..."她顿了顿,"我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的镯子。"
虞晴震惊地看着苏瑾。这位永远优雅从容的女性,画廊界的传奇,竟然也有这样的秘密?
"我前夫离开时,我试图结束生命。"苏瑾平静地说,仿佛在谈论天气,"幸运的是,我被邻居及时发现。后来我明白,为一个不爱我的人放弃生命,是对自己的最大背叛。"
虞晴的眼泪无声滑落:"我以为我已经走出来了...但今天见到他,我才发现...我还在原地..."
"不,你没有。"苏瑾坚定地说,"今天的崩溃不是退步,而是突破。你终于允许自己感受那些被压抑的情绪了。"
苏瑾起身捡起玉镯,轻轻放在茶几上:"这只镯子很美,但它不该成为枷锁。你可以继续戴着它,但不是为了隐藏什么,而是因为它让你快乐。"
虞晴接过玉镯,指尖感受着它的温润。五年来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可以呼吸了。
"现在,去洗个热水澡。"苏瑾拍拍她的手,"我来收拾这里,然后给你做点真正的晚餐。"
虞晴点点头,站起身走向浴室。在门口,她回头看向正在厨房忙碌的苏瑾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贵气——不是无懈可击的完美,而是在经历破碎后,依然能温柔对待自己和他人的勇气。
热水冲刷着她的身体,虞晴看着手腕上的疤痕,不再急于遮掩。这道伤痕是她的一部分,是她故事的见证。就像苏瑾说的,人不是艺术品,不需要完美无瑕。
擦干身体后,虞晴没有立刻戴上玉镯。她让疤痕暴露在空气中,感受着一种奇特的自由。当她走出浴室时,公寓已经焕然一新,厨房飘来阵阵香气。
苏瑾站在灶台前,哼着一首老歌。桌上摆着简单的菜肴——番茄炒蛋、青菜和一碗紫菜汤。家常而温暖。
"感觉好些了吗?"苏瑾问。
虞晴点点头,在餐桌前坐下:"谢谢您,苏老师。不只是为了晚餐..."
"我知道。"苏瑾微笑,"吃吧,然后我们聊聊明天的展览。"
在这个普通的夜晚,在简单的家常菜前,虞晴感到某种东西在自己体内重新生长。不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假象,而是一个真实的、有伤痕的、但依然能够前行的自己。
她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番茄炒蛋。味道像极了母亲做的,咸甜适中,带着回忆的温度。
也许,虞晴想,治愈不是忘记伤痕,而是学会与它和平共处。就像那些她每天打交道的艺术品,最动人的往往是那些有历史、有故事的物件,它们因不完美而真实,因真实而美丽。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然闪烁。但今晚,虞晴不再需要数那些光点来寻找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