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师徒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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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三元被从被窝里薅走的时候浑身像散架了一样,浑身上下使不上一点力气。耳边听着那些人叽叽咕咕的讨论,腿脚像是浮在云层上面飘浮不定。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捆绑起来准备杀掉的猪一样,只是他不会嗷嗷叫唤而已。不是他不想喊,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压着声带。他也尝试张嘴喊过,但好像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因为压根没人理他。他放弃了,浑身瘫软如泥一般,就这么任由那些人摆布。

月亮很大,清冷的光铺洒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虽然不像冬天那么冷,但在早春的夜里风吹在身上仍然冰凉刺骨。蒋三元低着头,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移动,就像是去年冬天在河面上滑冰一样,失控了的身体一路快速向前。

一帮人架着蒋三元穿过窄小的弄堂,一路小跑就到了前面十字路口的巨大皂角树下。架着他的两个人一甩手就把他扔在了地上,右侧髋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疼痛感让他立即清醒了过来。他用手强撑着上身,挪了一下屁股,试图缓解刚才撞击的疼痛。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一只脚踹到他的后背上,如果不是他反应快伸出双手撑到地上,脸就直接蹭到了地上。

“蒋三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蒋三元整个人都是蒙的,他都不知道为什么抓他过来,更不知道要说什么。

“蒋三元,你就是个反革命分子,连你的名字都是反革命的例证,你服不服?”

听完这句话,蒋三元彻底明白过来了,这分明就是要报复他。他猛一抬头正好看见说话那人的脸,月光下的这张脸有些惨白和扭曲,正恨恨地盯着他。原来是当年因为偷盗被游街示众的来运。

前些年,来运和蒋三元还真有一些过节。蒋三元曾经举报他偷盗公家财产,但蒋三元本意上并不是要举报他这个人,而是在大家都很饿的情况下,他实在看不惯有人天天偷偷拿大队的东西,就单独和当时的大队领导夏盛才说了这个事,没想到后来演变成游街示众的结果。但蒋三元觉得他是出于公心,是为了大队集体好,而且还有夏盛才管着,也就没有把这个事放在心上。哪知道现在让来运给扣上一个政治问题的大帽子,这哪还能有个好?

“我不服,我要找大队领导,不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别做梦了,你的靠山夏盛才去省里了,三两年是回不来了,哈哈哈……”

“先别打击他啊,让他找,找谁都没有用!告诉你蒋三元,这次我看你还怎么去打我的小报告,哼!带走!”

当天夜里,蒋三元被扔在了一个羊圈里。他也想过逃跑,但能跑到哪里去呢?这几年他已经见识过太多被关在各种猪圈羊圈里的人,被打被折磨,生不如死。即使有人被折磨死了也只是被随便一埋了事,哪有什么人性可言。躺在腥膻难闻的羊圈里,被熏得不停呕吐,却没有丝毫办法。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接下来几天的训话和挨饿才是最难熬的。

第二天,蒋三元被拉到一间土坯房里。房间只有一个小小的木头窗户,光秃秃的墙壁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毛毛糙糙混合着杂草的泥土。房顶更加简陋,是由秸秆捆扎成的一束束支架联结而成,上面再覆盖上毛草,有些地方已经发黑,应该是长时间没有更换发霉了。他先是被反手捆在一把老式的木椅子上,来运带着几个人坐在几把木凳上。

“蒋三元,你就是反革命分子,有个成语叫正中三元,你和海对面那个人名字是有关联的,你俩肯定有什么关系,这一点你再怎么赖也赖不掉。还有你唱的那些老封建思想的东西,也是在影射我们,你是不是对方派过来阴谋推翻我们的?”

蒋三元鼻孔里哼了一声,看了一眼来运,话都懒得说了。在早些时候他作为活跃在文化战线的大鼓书艺人,肚子里是有知识和文化的,是被人们尊敬和羡慕的,曾经被称为“先生”,现在却要被一个连成语都说不明白的流氓指手画脚,他懒得与他们口角,说不明白的索性不说。

“看看,你自己都无话可说,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来运他们几个起身走到屋外,叽叽喳喳低声说了一会儿,然后就没了声响。

接下来几天蒋三元经历了人间至为黑暗的日子,吃不上饭,也没有水喝,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羊圈里。就在他恍惚不定的时候,有个人爬进来把他扶了起来,喂了他半个窝窝头,还有一瓢凉水。他本想不吃不喝直接死掉算了,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没有拒绝食物和水。那个人又开导他,让他重新燃起坚持下去的希望。

一个月后,以来运为首的势力被另一股新崛起的队伍打倒了,来运从村里消失了,有人说他被威胁不准在村里出现,偷偷跑了。这个消息也是每天给蒋三元送窝窝头和水的人告诉他的,他又自由了,但再也不敢唱大鼓书了,回家就把和鼓相关的一应家伙什儿都收了起来。他还想把名字也给改了,省得再有别有用心的人在他名字上大做文章,这些半文盲的流氓最可怕,可以把毫不相关的字词联系到一起。但派出所不同意他改名字,他也就作罢了。

说起来我并喜欢大鼓书,跟着师父也是迫不得已。

当年我家穷得叮当响,虽然土地包产到户再加上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我家依然没有能摆脱贫穷的境地。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攀上了村里一个唱大鼓书的先生,把我直接领到他家里,让我磕头跪拜认了师父,此后很长时间我都跟着师父吃住在一起。

我知道父亲是因为家里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吃得上饭是那时候的普通百姓最幸福的事,而能吃饱那简直求之不得。我家就是这样的。偏偏我父亲对手艺人能够吃饱饭这件事笃信不疑,这也是他在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一门心思要给我找个师父的原因。

事实也证明了我父亲谋划的正确,我跟着师父走街串巷基本上没饿着,虽距离饱暖还有差距,但也没断过吃食,总算靠着师父的大鼓书手艺活过了那段最苦的日子。

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我和师父讨论过当初为什么收我为徒,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属于老话说的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人,嘴笨还不招人稀罕,要不然也不会被父亲送到师父家。师父收下我一定是有原因的。

师父说,还不是因为半个窝窝头。我被打倒的那年灰心丧气再加上挨饿,差点死在村里的羊圈里,要不是你父亲带着半个窝窝头,还陪我聊天,我极大可能就被埋在羊圈那腥膻至极的粪草堆里。

我没想到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父亲还做过这么伟大的壮举。之所以说是壮举是因为敢在那个环境下去帮助所谓的坏分子是需要极大勇气和心计的,万一不小心被发现了,那对自己的家庭将是巨大的灾难。我问师父,难道我父亲当时不怕被牵连吗?

师父说,要知道你家当时的情况是最贫穷的,也是唯一不被那些人特别关注的家庭,只是我一直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窝窝头。你家的情况不可能剩下窝窝头送给我吃,他一定有其他办法弄来的。

我说,我知道他从哪儿弄到的窝窝头。

正如师父所说,我家很穷,穷得没人愿意多看一眼。但我父亲有个最要好的朋友,是在那种社会状态下比亲兄弟关系还要好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反正就是那个朋友后来成了当时不知道哪一级政府里的领导,仍然还把我父亲当朋友,并特意补贴接济我家。

我说,师父,你吃的那半个窝窝头有可能是从我的口粮里抠出来的,因为那时候我每天都很饿,总是吃不饱,原来那多出来的半个窝窝头拿给你了呀!

师父说,你咋不说你太能吃呢?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何况你家本来就穷,你吃不吃那半个窝窝头都一样,但是如果没有那半个窝窝头,我可能真的就去地府报到了。别看你父亲平时闷声不吭,他可是心里如明镜一般,谁好谁坏,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可是比谁都清楚的,在这件事上我得感激你父亲一辈子!

我说,师父,我知道了,在你说的书里我听过,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有善有善报,所以你才在没有饱饭吃的时候仍然收下我,我父亲的善行在你这里有了回报,是不是?

师父说,也不全是,你这样理解也行,但是你父亲当时帮我一定不是为了有回报,我们这一代人当时根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或者更残忍一点说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有个未来。

我也不知道师父说的未来是什么,我才不管什么未来不未来的,只要现在能吃饱饭就行。或者更具体一点说,我希望未来每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就是那一只手握不下的大白馒头。因为跟着师父在外面就吃过一次白面馒头,那柔软香甜的味道让我每次想到就口水直流。

我的师父就是蒋三元,当年他被困羊圈就是因为这个名字。师父说他当时真想让那些人一棍子打死算了,结果在我父亲的帮助和劝导下,他活了过来,但名声一直不好,好像他真的是封建糟粕一样。这也成了师父心里的一根刺,时常在唱完大鼓书后唉声叹气。

时代很奇怪,人们在它的怂恿下互相攻击而血流当场,又在它的包容下平静共处。也许是当时人们文化生活太过贫乏,被人人喊打的大鼓书突然之间成了最流行的民间艺术,师父一时也成了炙手可热的艺人。但是后来的低谷期让师父如同历劫的神仙,几经磨难,虽然没有被打得魂飞魄散却也大伤元气。他说他会的大鼓书还是那个供他吃饭的手艺,并没有变,只能在时代需要的时候才有用处,所以后来在面对各种赞美时他一点儿也没有骄傲,反而更低调谦虚了。用师父的话说就是他不能夺时代的功劳。

村委会老夏主任来了,还提着一包礼物,一进院门就大嗓门喊起来。

“蒋三元,在不在家?我有事来找你。”

师父还在吃早饭,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馒头,还不忘在馒头上抹上一筷子的蒜酱,然后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老夏,啥事还要让你跑一趟?有那急?”

“也不是急,正好路过,顺便跟你说个事,看看你的想法。”

他说完话就直接走进屋里,把那包东西放到师父吃饭的小方桌上,然后又走出去,站在院子里和师父聊了起来。

“这不正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形势嘛,各个村都在风风火火搞文化活动,宣传党的好政策,咱村也不能当哑巴呀,靠着你这棵大树,那还不得压他们其他村一头啊,是不是?”

“老夏,你可别给我戴高帽,我那也就是吃饭的手艺,可不敢往你说的那个层次上瞎攀关系。”

“三元,咱俩认识也不是一天了,我是这样想的,由你牵个头组个文化宣讲小分队,编一段宣传新政策的大鼓书,钱呢村里出,人我帮你拉,我再额外给你一些补贴,不会比你到处跑赚得少,你看行不行?”

师父没说话,拿着馒头慢慢啃着,筷子在手里有节奏地一张一合,就像唱大鼓书的时候拿着的两片响板。老夏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等着师父。他俩就像两个江湖侠客比武,虽然看不见刀光剑影,但无形的交锋一直都在。一个带来的是压力,一个在聚力抵抗。老夏的烟抽得很快,我看他只用了两口就把一根烟抽到了一半,烟灰在他轻微抖动后散了一地。老夏第三口烟刚刚抽上的时候,师父开口说话了。

“老夏,首先声明不是我不配合工作啊,我唱的那些都是上不了大台面的传下来的东西,况且新的政策是什么我确实也不懂,你现在让我重新编一套鼓书来,有点强人所难了。”

“三元,你这话如果是十年前说,我还能信,运动之前你们可没少编那些鼓书小段。这样吧,你接下这个任务,我帮你扶正名声。不管啥样的艺术,跟着时代走就是先进的好东西,大鼓书也一样。”

我看到师父眼里亮了一下,很快地把手里半个馒头吃完,抹了一下嘴角的残渣,使劲咽了口唾沫,问了一句:“说话算话?”

“那当然,至少在咱们乡里我有把握,尽量往县里推一推,如果你搞得好,说不准还能被县文化馆看上,那就不只是你能不能靠大鼓书吃饭的问题,那是文化艺术传承了,你会真正成为连中三元的名人了。”

“成,我接了!”师父手里的筷子也不再打节奏了,从食指和中指之间挪移到掌心,使劲握了握。

老夏猛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直接扔在脚下,抬脚踩了下去。

“行,这几天村委会大门向你敞开,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随时提供任何支持。”

师父送走老夏主任后,我问他这个节目是不是特别难弄,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他的唱词都是信手拈来,更有忘词的时候能抑扬顿挫地唱上一大段,还不会被人发现。

师父说,随便唱和这个唱虽然一样都是吃饭的活计,但结果可不一样,希望老夏主任说话算话。听师父这么说我就知道他为什么接这个活了,希望他心里的那根刺尽早拔除。

接下来几天里,师父就像武侠剧里的高手闭关一样,开始在家苦思冥想,偶尔会去一趟村委会,然后又是坐在家里写写划划到深夜。我觉得靠着师父的聪明才智和努力程度,这个作品一定会一鸣惊人的,师父也一定会实现连中三元的目标。

师父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大鼓书的创作里,顺利完成了和老夏主任的约定,编排了名为《春风来》的一段大鼓书。我全程参与了他的创作过程,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听了好多遍,前后结构和故事情节也是经过师父多次调整,最终才有了这么一段朗朗上口、节奏感强的大鼓书。这段书唱的部分借鉴了民族歌曲的韵律,加了方言俚语,俏皮活泼,说的部分更是铿锵有力,引人思考,把当时社会新风貌比作春风细雨,润化万物,唱出了人民群众渴望改变贫穷迎接新生活的急切心声。

老夏主任没有食言,他帮助师父拿到了当年乡里新文化节目评选的第一名,并将《春风来》作为乡里唯一的曲目选送到县文化馆。县文化馆看上了师父的《春风来》,把师父邀请到馆里去表演,每个周三周六各表演一场,一场给补贴5块钱。第一次拿到钱的时候,师父特别激动,他说这是国家承认了他的艺术,认可了他,他再也不是那个封建糟粕了。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师父在事业上的成功却并没有给他带来生活上的好运,师娘在他最高兴的时候消失在南下的打工潮里。

随着大鼓书火起来的还有一个比较潮流的事情,就是外出打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打工,只是听大人们说着到外地大城市当工人的话题,话里话外都是兴奋和期盼,就像长久圈在笼子的鸟突然发现门打开了一样,既有向往自由的激动,又有对未知的恐惧。但招工的人一顿天花乱坠的说辞就打消了所有人的顾虑,一时报名外出打工的人几乎占了全村小一半,其中就有我的师娘。

我不愿意提起师娘,并不是我对她有看法,而是师父不让我提起她,师父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劫难就是遇到了师娘,以前是,以后也一直都是。

师娘比师父年轻得多,特别好看,我觉得她比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好看,她对我也特别好。师娘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漂泊流离,相伴相随,至少在我到师父家之前是这样的。但现实的变化永远赶不上人心的变化,尤其是资讯发达以后,外来的东西一点一点侵蚀着人们的思想。比如说去沿海城市当工人,那个时候说的当工人是既赚钱又潮流的事情。师娘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嫌弃跟着师父不穷却也不富裕的生活。师父说她是外面有了心上人了,所以才看不上他了。但我觉得师父说的都是气话,师娘绝对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师娘终于等到又一波招工的大巴车来了,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就准备跟着车追寻变有钱变美的梦想去了。

“真要走?”

“咋?你要留我?”

“留不下。”

“知道还要问?就你这三脚猫的水平,家也不像个家,等我有钱了,我回来接你享福去。”

“外面再好也是漂泊,没有根,那么多年的颠簸已经够了,我就在这,哪都不去。”

“我又不是跑了,那么多人都出去了,也没有见谁漂泊的难受,人不要和形势犟,当年走南闯北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怂啊?”

“这不是怂,奔波的生活容不下梦想,在家我自有办法。去吧去吧,家里有我和小六在就行了。”

“就知道你放不下大鼓书,小六,照顾好你师父。”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就像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样,悄无声息却充塞天地。

第二天,我搬着行李把师娘送上了大巴车。师娘上车前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你师父啥都好,就是不懂女人,他把大鼓书看得比我还重要,可现在指望不上那玩意儿。我们都把你当自己孩子了,你要好好照顾你师父,到时候别忘了时常去村委会取我的信。”

我眼含着泪水看着师娘走上车,挥手之间车子轰鸣而去,从此我再没见过师娘。

从那个时候起,师父再不许我提起师娘,他把家里所有和师娘有关的东西全部包起来,然后放到屋子角落的黑木箱里。我知道那个黑木箱的来历,那是师父带着师娘落户我们村的时候买的第一件家具。师父花了不少钱找人手工打的铜锁具,特别漂亮。可是现在却只能被丢弃在角落里,连那黝黑的颜色都显得有些丧气。

师父日日研究他的大鼓书。他把大鼓、鼓架和两片响板都重新擦洗上油,每天架在堂屋中间,大部分时间都在琢磨他的大鼓书。我理所当然承担了所有洗衣做饭打扫家务的活,他研究他的大鼓书,我只是当个最近的听众。有时候师父也会让我坐下听他讲大鼓书的古往今来,还教我背诵经典名段,偶尔赶在他兴致头上,也教我一些技巧方法。

曲艺的传承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口口相传。我从来没有看过大鼓书相关的书籍资料,但却在师父的引导下能把其中的念唱技巧领会透彻。比如怎么对平仄,怎么调结构,怎么扣帽,什么时候停顿,什么时候高音,什么时候低音,什么时候念,什么时候唱,以及不同词句怎么用动作和表情配合,我都很熟练。

随着电视、电影和唱片机、收音机慢慢在普通百姓家流行起来,大鼓书这种表演形式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愿意坐下来听书的人越来越少。即使师父使出了浑身解数,仍然无法留住观众。最后一次在村里表演的时候,我和师父支起鼓架准备开唱,却发现周围只有几个小孩在打闹,已经没有听书的人了。师父一边收拾家伙什儿,一边流眼泪,他是真伤心了。我立即抢过他手中的响板,把鼓和架子一拢全都抱在怀里,直接往家走。

“小六,回去把东西都收起来吧,以后可能都用不上了。”

“师父,先别急着收啊,说不定还有需要它的时候,我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师父不再说话,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回了家。这个时候我突然升腾起一种优越感,以前都是我跟在师父后面,所有事情都听他安排。但这次我没有听他安排,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放弃坚持了大半辈子的活计。

那天晚上我把家里好吃的饭菜都做上了,我准备跟师父认真聊一聊以后的出路。师父似乎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他把老夏主任送他的酒也拿了出来。

“小六,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的想法,现在不光是大鼓书没落了,所有这种摞地演出的都在走下坡路了。”

“师父,我这个人嘴笨你是知道的,不怕您笑话,学了这么些年,都没有学到您的十分之一。看现在的形势,我靠这个只会越来越难。我准备出去打工了,兴许还能积攒点儿生活的资本。”

我刚提到打工这个话题就后悔了,因为这个事情是和师娘有联系的。曾经有过几次我无意提到过师娘,师父的反应都很大,很气愤地训斥我,所以很久以来我都不敢提到与师娘有关的任何事情。但这一次师父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满眼的落寞。

“小六,你也是赶在新时代没有吃过从艺的苦,当年我跟着我师父学艺,挨打罚跪像吃饭一样经常。跟着师父学唱的时候,音不准要打,词不熟要打,眼神跟不上要打,如果让师父发现不愿意学,那要跪下来打,还要挨饿,想学成一门技艺哪有那么容易啊。”

喝了一口酒后,师父开始慢慢吃菜。动作慢起来的他就像瞬间老了十几岁,突然他把筷子拍到桌子上。

“我也想明白了,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留也留不住,就像这大鼓书,曾经也风靡一时,但现在你看,哪还有谁愿意听。我也知道这玩意表现形式单调,确实不如电视电影好看,也不如唱片机和留声机里的歌声好听,但我总是心不甘啊,吃了那么多的苦,学了这门技艺,难道就这么说丢就丢了?”

“师父,你也先别说丢掉的话,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从县文化馆回来的时候,我和你提起过一件事,当时你可能没有太在意,我觉得现在可以去试试。像那些唱戏、唱曲儿的,和那锣鼓、唢呐都申请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我觉得你这个也可以,至少在咱们县文化馆没有听说有大鼓书的名字。”

“提到县文化馆,当初老夏联系的一个馆领导还找过我,说是如果实在搞不下去,可以去搞什么遗产什么的,当时我觉得还有人在听,就没有去想他说的事,现在看来还真要找他再了解了解,给这门艺术寻个长久的去处,要不然传了这么多年的技艺突然没了,我这心里实在不好受。”

“师父,人家文化馆领导肯定信息比我们灵通,他说的应该都是比较靠谱的事,我觉得你可以去做做工作,你成了文化馆的红人,我也能沾光了。”

“光不光的还说不上,这口饭要吃得稳定,还得要政府支持才行,要不然再来一次什么运动,我还得栽进去。”

“那不能,我觉得你说的这个什么遗产的事肯定能成。”

不管什么时候人都不能失去希望,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希望都能让一个人重拾信心。吃完饭,师父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我相信他的愿望一定能够变成现实。

日子是最经不起过的,特别对于在外地打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我每日奔波在生存的路上,从未停歇,那种腰缠万贯的梦想就像天上的云,风一吹就全都没了,我拼了命地追赶也只落了一身臭汗,距离梦想越来越远。奔波的生活容不下梦想,这是当初师父说给师娘的话,仔细品味一下,师父绝对是个哲学大师。

虽然不再从事大鼓书这个行当,但师父还是师父,这是永远不可更改的事实。每逢过年过节我都会给师父打去电话,问问他的近况。有时候我也会向他吐槽自己遭遇的不公,师父也会开导我。他说的话和那些大鼓书故事里的一模一样,最近他还老用他自己的经历鼓励我。他说当年躺在羊圈里的时候已经对大鼓书没有半点希望,直到现在还记着那混合着腥膻的血腥味。他告诉我不要总想着一帆风顺,有高有低才是正常的人生,打工再奔波也比当年靠着唱大鼓书要饭强。他高兴起来还会在电话里唱上几句,师父就像是压舱石一样让我这艘在外漂泊的小船稳稳地前行。

再次回去看望师父已经是多年以后。师父家已经把土坯房翻建成了三层小楼房,很是气派。大玻璃的落地窗,让整个一楼客厅视野开阔、光线充足,红木的家具,大理石的桌子,是那时候农村自建房比较好的配置了。靠窗边的小桌子上摆了一排大大小小的药盒,有的拆开了,有的包装还是完整的。我知道人老了就离不开各种药,但没有想到师父会有这么多的药要吃。

“师父,我回来看您来了。”

“哎,小六回来了,来来来,坐我边上,我好好看看。”

说完就开始咳嗽,听起来像是嗓子里积攒了大量的痰,咳又咳不出,咽又咽不下。我坐到师父边上,等他咳嗽结束,已经憋得眼睛有些发红。师父苍老的样子远超我的想象,像是一棵本该枝繁叶茂的大树提早褪尽了绿色,只剩下龟裂的树皮和干枯的枝干。

师父长长吸了一口气,说:“小六,没事的,我这支气管炎,慢性的,治也治不好,只能天天吃药,偶尔咳嗽一下,没啥大事,就是出气不太顺畅。”

我哽咽起来,说不出来话,原来这几年我打电话的时候,师父都是装出来给我听的。

“你看你,多少年没回来,好不容易来一趟,咋还流上眼泪了呢?快过年了,不吉利,笑一笑,少一少,说不定我还能多活些年呢,哈哈……”师父张嘴想笑起来,却只开了个头,又被咳嗽声淹没了。

我稳了稳情绪,强压住悲伤,挤出一个笑脸,“师父,您肯定能好好的,那么多苦难都过来了,还怕这大好的日子不成?是不是,师父?”

“现在是天冷,这凉气大,咳嗽多点很正常,夏天那会儿我不是照样去文化馆唱书,也还行。本来不顺的气儿,一唱书就一切都顺了,我这命就是唱书的命,离了书就真没命了。”

师父说起大鼓书就来了精神,一改老态龙钟的模样,腰也不弯了,气也不喘了,眼睛里都是亮光,用手打着节奏,就开始哼唱起来。我也跟着师父一起唱起来,辅助打着节奏,还在几个关键的地方做起了夸张的表情。逗得师父哈哈大笑,瞬间年轻了很多,我好像又看到年轻时候的师父。

我俩聊起这些年农村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聊大鼓书技艺的发展传承,也聊我打工生活的困难劳累。

师父说,这几年他一直在为大鼓书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奔走,好在有一帮喜欢大鼓书艺术的人一起忙活,目前已经申报到省里了,过完年就该差不多出结果了,应该没问题。听馆长说还把他列为大鼓书艺术传承人。

说到大鼓书艺术传承人,师父乐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波浪线。我知道大鼓书对于师父的重要性,这样的结果就是对他的最高褒奖,他终于实现了从乡到县,又从县到省的真正意义上的连中三元,我真心替他高兴。

二〇二〇年春节前,为了去看生病的师父,我赶在除夕前到家。第二天早上刚起床却听到了各种封城封路的消息,村里也在动员大家把进村的主干道全部用土挡了起来,一律不准任何人进入。村头的大喇叭每天循环播放,提醒各家各户居家隔离,不得串门。因为我刚从外地回来,我家大门直接被村委会贴上了封条,不准进出。

原本计划好这个年我要陪着师父过的,也是提前征得他同意,我提前从外地回来。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我被病毒圈禁在了家里,一时惶恐不安却又无可奈何。每天要么是看手机看电视,要么就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候憋不住了就往村头大路上走一走,但每次都会被大喇叭喊回来。看着手机里不断上升的数据,内心的恐慌越来越严重,难道我们要被病毒毁灭吗?

这个春节安静得像没有一样,整个世界都在看不到希望的等待里,如果不是大喇叭循环广播,我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种快要把人逼疯的日子实在无聊透顶,吃吃睡睡,睡睡吃吃。手机已经不想再看,电视机已经成了动态壁纸一样的摆设,开着并不是为了看,只是为了给安静的环境制造一点声响。有时候实在耐不住寂寞,我还偷摸地去过师父家几次,还住了一段时间,这也是自从我当年离开他去打工以后能够陪伴他的最长时间了。

师父因为支气管炎的折磨,瘦得形如枯槁,厚厚的棉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已经显不出他当年的精神。握着他的手就像握着一把干枯的树枝,冰凉硌手,与当年带我唱书时温暖丰润的手完全不一样。脸上的老年斑颜色深而且大,眼睛浑浊模糊,眼袋很深。别看他年纪很大了,他还能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偶尔还能自己做做饭。

那天实在闲得无聊,我俩配合着唱了一出大鼓书。师父因为支气管的问题,气息跟不上,已经唱不动了,他就负责敲鼓打节奏,我负责一边打板一边唱。当然还需要他不断地纠正,因为我很多年都没有正经唱过了,不只是动作生疏,连唱词都差不多忘完了。这样停停唱唱,说说笑笑,我俩唱了将近一个小时。

“师父,这么些年来,我越来越感觉自己不是吃张口饭的人了,嘴皮子不行,您看您教了那么多,我学得也只是个皮毛,距离专业演员差的不止十万八千里。”

“这玩意随缘吧,当初我为了能有一口饭吃进入这个行当,后来真喜欢上它,把它当作营生的手艺,除了大鼓书我没有别的选择。你赶上好时代,有了更好的选择,更好的出路,没必要非得拴死在这个没落的技艺上,那样对你也不公平。我们还像当年我说的那样,你有你的追求,我也有我的归宿,咱们散伙不散感情。”

“师父就是师父,我真的特别佩服您,您就是我的活菩萨,您的开明坦荡、正直善良我用一辈子也学不完。如果不是已经在那边城市里安家,我真想天天陪在您身边,听您训导,给您解闷。”

师父走到躺椅边上,慢慢坐下,“还说你嘴笨,看看这马屁话说得这么溜。老了老了讨人嫌,趁着我还能照顾自己,用不着你们天天陪着,而且你们陪在我边上我还不自在,好好把你自己的家经管好就没有白费跟我那些年。”

“好,师父,我听您的话。”

师父靠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好像是睡着了。太阳照在他脸上,松弛的皮肤起了一层红晕,间杂着圈圈点点的黑褐色老年斑,就像被时光风化了的土墙,斑驳杂乱,眼角渐渐隆起的皱纹折叠起了他漫长的过往。我看到师父似乎眯起眼睛在笑,他肯定是尝到了梦想成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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