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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洛夫先生的诗歌并不多,最早接触到他的诗歌,印象中是那首《众荷喧哗》:
众荷喧哗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
从水中升起
……
你是喧哗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静的
夕阳
蝉鸣依旧
依旧如你独立众荷中时的寂寂
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
等你轻声唤我
洛夫先生的这首诗,语言极美,却又简洁、明了。凡兼具画面美和意境美的诗歌,我都是喜欢的。
机缘巧合,无意间看到了洛夫先生2006年在北大的一篇《如何感受诗歌之美》的演讲稿,不由被他渊博的学识、深醇的造诣、幽默的文风所折服,他对诗歌至纯至真的坚守,深邃而悠远的人文精神,作为现代诗人的历史使命感和厚重的家国情怀,无不令人折服,不愧被诗歌界誉为“诗魔”。
看了洛夫先生《如何感受诗歌之美》的演讲稿,大有相“识”恨晚之感。为什么会对洛夫先生的诗歌观点如此推崇呢?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有些观点与洛夫先生的观点不谋而合所致。如此说,既不是信口开河,也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从我以前年度撰写的几篇阅读诗歌、写作诗歌的文章中可以看出相似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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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少说,还是来看看洛夫先生在《如何感受诗歌之美》中对诗歌的一些看法和观点吧。
关于诗的观念。洛夫先生提出了三点:
第一点,诗是语言的艺术。语言跟诗是两种东西。所谓内容跟形式是两种东西,尤其是诗歌,本身就是一首首独立的作品,内容和形式是不可分割的,是一个整体。是没有诉诸语言之前,内心的那个东西,不叫做诗,给它语言(它才称为诗),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诗人是诗的奴隶,但必须是语言的主人。
第二点,写诗要有激情。其实这是错误的。我觉得,写诗当然不能没有情感,但是这种情感是含蓄的。诗特别重视内在的生命,诗的含义跟所谓诗的境界,都隐藏在语言背后。诗特别重视一种想象的空间,追求言外之意,诗人在诗的语言里,不能把话说尽,总是留一些空间让读者去想象、去补充,这样他去追寻和捕捉你留出的空间,去参与诗的创作与理解,才觉得有乐趣。什么话都说完了,那不是和读一篇普通的不是很好的散文一样吗?……所以说诗歌的语言是比较沉默的语言,真正的诗人都不喜欢采用太露的、太多喧嚣的、太直接的表达。我们读中国古代的诗歌,李白杜甫的也好,王维的也好,谢灵运的也好,你很少感到他很激动,因为他提供给你的是一种艺术感染力,而不是情绪的激动。所以诗,真正的诗歌,如果过于激动,就会流于滥情,滥情是诗歌最大的敌人,是最可怕的。所以我一向主张,诗歌应该通过一种很冷峻的、很客观的意象来表现。而意象功能就是过滤激情,留下诗本身的情趣、本身的趣味、艺术的趣味。
第三点,也是我们常说的话,诗来自生活,诗就是生活。……诗并不等于生活,只能说生活是诗的素材。……诗必须经过提炼,有一个转化的过程。诗的酝酿过程如同造酒,生活就是米,它要煮成熟饭才能酿成酒,这就是一个转化的过程。……诗是对现实的调整,诗里当然有现实的生活,可是这种现实生活是经过调整的。诗是对现实人生的折射,也是对现实人生的超越。所以诗和现实之间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你靠的太近,诗就过于直白,过于庸俗,缺乏一种距离美;离的太远,又会显得很空洞。我觉得诗可以空灵,我们读中国古典诗,比如读王维的诗,觉得他什么也没说,其实他说的很多,给了我们一种很空灵的美,只是看起来很空似的。诗可以空灵,但不可以空洞,空洞是对现实人生和艺术的双重背离,空灵则是对现实的超越,对艺术的提升。
关于写诗的灵感。不好的诗都是想出来的,好诗都是靠灵感写出来的。所以说,写评论是需要理性的。写诗是需要感性的,不是那么很清楚的,不是那么讲道理的。
关于诗的想象空间。因为我觉得,好的诗有很多想象的空间,这种想象的空间就是它的生命。……我觉得诗,所谓具有永恒的生命,扩大来说,艺术品,具有永永恒之美,就是因为它可以不断的生长,不断的有人赋予它解释,使它更丰富,更好,更耐久。
关于对当前诗坛的看法。目前在大陆,好的诗歌作品当然是不少,但是,有一些诗,尤其是网络诗兴起之后,缺乏一种持续的品质,缺乏一种控制的力量和掌管,没有红绿灯,到处乱撞。……有很多新的主张,新的诗派,有两个诗派非常特殊,我相信很多同学也听说过,或者看过他们的作品。较早的一个叫做下 半 身 派,听过吧?喜欢诗的同学们听过的。下 半 身 派,不言而喻,就是写人的生 殖 器 这些东西,很明显的对性 器 官进行描写;后来又有另一批人,对他们不满,他们说我要比你更狠,更厉害一点,更牛一点,就发明了“垃 圾 派”的说法,垃 圾 派最主要的是这样一个口号:“反崇高”,他们是崇低,你崇尚高尚,我就崇尚低俗,一切反其道而行之,因此他们的诗歌就完全不考虑诗的组成,诗的美学等一些观念,把这些一掌推翻,什么都写。
关于叙事诗。另外还有一种很流行的叙事式的写法很风行,大家都写叙事诗,随便抓来一个什么:我今天拿了个菜篮,然后拿了几块钱,到街上去买菜,买了些青菜萝卜,回家来一炒,然后我自己吃了一顿很丰富的午餐。完了,一首诗。那诗未免太容易写了,那你置李白、杜甫于何地啊?我认为,尤其是反崇高,主张崇低,是不合适的。我觉得诗歌,或者说文学,当然不是很强调道德观念,但是我们人的正常生存状态还是要维持的,对于一个人来说美的崇高的精神,还是很重要的。不见得每一首诗里面都有这个东西,但诗歌里它表现的就是人性,表现的就是人的精神的一个部分,内在的生命的一个部分,没有这个东西的话,诗歌就是很空洞的,没有价值的。我这个人不是很道德化的,泛道德化的主张我没有,但是我也不赞成那种否定一切文化,否定一切存在的、固定的东西的态度,其实你真正要反也是反不掉的。
可是叙事诗,今天在大陆成了某种流行,成了某种诗歌理念的标签。我对于近十多年来叙事诗的泛滥感到印象深刻。叙事诗强调现实性,以浅白的口语写诗,我认为这不算错,应该是这么做的。但是矫枉过正地排除了诗歌的抒情因素和象征的手法,便形成了非诗的甚至于反诗的取向。叙述诗人最大的一个偏颇,就是把叙事的取向误以为诗的本质,这点很重要。他们认为叙事性就是诗的本质,而不知道叙事只不过是一种书写的策略,一种诗的表现方式,一个手法而已。我们知道,古希腊罗马的诗,就是结构很庞大的,几万行、十几万行的叙事诗。但是我们看今天的叙事诗,只见叙事不见诗,诗被消灭于零零落落的散文的语言当中。
我经常思考,一首叙事诗,是不是也可以写成一首很好的诗,换句话说,能不能像诗一样的,具有那种想象的空间,那种艺术的感染力。我的认识是,一首美学意义下的诗,至少要具备三个特性:第一,处理的手法要冷静、客观、准确,这就跟写象征诗和超现实主义的诗不大一样,这是叙事诗要把握的要点。首先要排斥的就是激情,叙事诗不应该有激情,同时要掌握观察事物的准确度。第二,要借用戏剧的手法。叙事诗的语言基本上是缺乏张力的散文的语言,就是口语,戏剧的手法有助于诗的结构和气氛上的张力的增强。第三,叙事诗必须注意那种很深刻的内涵,这样才不会变得毫无意义,否则你写它干嘛呢?譬如你对生命的感悟,对自然和宇宙的关照。没有这些的话,诗势必流于一种很庸俗的空洞。
关于诗歌的边缘化。今天说诗歌边缘化,很多人都不读诗了,很多出版社也不出版诗集了,除非你自己掏钱,诗歌不像过去那么受重视了,诗歌非常有危险性,要没落了。其中当然有很多原因,包括现实的原因、经济的原因。我认为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太乱,太晦涩,写得看不懂,所谓诗人要表现他的内心世界,这个内心世界是一个密码,钥匙抓在他的手里面,你怎么看也看不懂。很多诗人是这样的,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表现,为什么要写这首诗,一时感受来了,他就写了这首诗。他重视表现,而忽略了传达,读者就不了解,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刚好相反,写得不像诗了,就像刚才说的叙事诗,诗旨非常弱,没有诗旨,没有诗性的语言,更没有意象,那种特殊的技巧的处理也没有,就像一段会话,读者也不喜欢。这两个原因可能也是诗不受欢迎的重大因素,如何使诗歌走上创作的正规化、正常化、平常化,也就是说,从过去的先锋诗、朦胧诗过来以后,怎样使它正常化,让实践性的东西渐渐减少,使诗更接近读者,接近大众。这种“大众”,不是诗的语言大众化,走那种很粗俗的路子。如果语言很粗糙,大家读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我觉得诗还是需要诗人好好用心来写的,尽量写得好一些,这对我也是一个警戒,少写一些别人看不懂的诗。当然你也不需要迁就读者,如果迁就读者,不是政治口号,就成为商业广告,这都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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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洛夫先生讲解诗歌中的观点,忍不住击节叫好。如此好文,必广而告之而后快。回首自己诗歌写作的两年时光,心中也自是感慨万千。其间,虽然也曾走过不少的弯路,当然,只要是继续写作,在诗歌的小岔路上徘徊或停留驻足,恐怕也自是难免,但好在自己的“三观”生得还算周正,现在不会,将来亦不会走到旁门左道中去,更不会步入群魔乱舞的邪路上去。以此文存于此,也正如先生所言,对自已也是一个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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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先生的话震耳发聩,一语中的,指出了当前诗坛中存在的诸多问题。虽然这个演讲距今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诗坛现状仍旧不容乐观,演讲中点出的大陆诗坛中的不正常现象,依然较为普遍。
当然,诗坛中存在的这种非常态之状如想改变,可能需要一代人,甚至是几代人的努力。即使是如洛夫先生这样的著名诗人、华语诗坛泰斗,纵然能够清醒地看到中国诗坛之现状,并且不遗余力地振臂高呼,但想彻底改变,也绝非易事。
平凡如你我之无名小卒,若沧海一粟,微乎其微,仅凭一已之力想去改变当今诗坛,那更是难上加难。既然人微言轻,我们这些普通写作者是不是就可以听之任之、随波逐流了?非也。
虽然我们不能改变诗坛的主流,但也要明白众志成城、所向披靡的道理,如果每一个写诗的人都能够坚守诗心,不被世俗中的利益所困扰,不以粗俗的语言而觉得是另辟蹊径,不以融入群体的狂欢而觉得沾沾自喜,而是注重从古典诗歌和传统文化中汲取精华,面对众声喧哗、泥沙俱下的诗坛,能够甘于寂寞,坚守孤独,保持一颗相对清醒的心,不断提升自我,为“使诗歌走上创作的正规化、正常化、平常化”而尽微薄之力,相信星星之火,终可以成燎原之势。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些普通作者写作诗歌的意义之所在了。
说明:本文第二部分的斜体字,摘自洛夫先生《如何感受诗歌之美》一文。
于2019.6.2 14:15
注:原创首发。
版权:作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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