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 ——哑女视角及前传

今天,我被宣判为自由。宣判者和受判者都有且只有我自己,我回头了望那座隐没在道路尽头的小山村——那个我不敢也不想再多看一眼的地方,却并未如想象中那样感到不适。它只是群山里再平凡不过的一豆星火,和稀稀疏疏散落在山野的灯火构成了一部遥远的星河,在这模糊的星河中我萌生出一种混沌的感觉,那是爱与憎恨,眷恋、逃离与背叛相叠加后没入虚无的感觉。不过,为了使你能够更好地进入我的故事,我想我有必要回顾一下曾经发生的那些事。

他们说我生来就不属于H村,因为长得太过漂亮。如果只是漂亮而不聪明或许还不会有事,但我很不幸地同时具备了这两个缺点;如果聪明且漂亮或许还不会有事,可很不幸我生在了H村;即便如此或许也不会有事,可惜我又是个早熟的留守女孩。于是我在红眼的赞美和绿眼的殷勤中成长起来,我通晓那些并不属于我的年龄或我的生活的东西,早恋、啤酒、恐怖电影……但当然,不是所有。直到我遇到了他。这个人住在村口的库房里,总是形单影只,他唯一的朋友是酒房小伙计,这个伙计为了卖给他酒不得不与他交往。据说他曾是援助乡村建设的大学生,因为跟上级的矛盾被教育局一直扣留在村里,意识到悲剧的不可逆转后他决定放弃一切,唯一舍不得放弃的是生命和酒瓶。他不时会和孩子们打招呼去,但孩子们总是指着他笑、冲他做竖中指或者直接跑开,我本来也不例外。但意外就发生在我突破惯例的那次;毕竟,惯例对于突破它的人总是残酷的。那天轮到我值日,小姐妹们又忙着上山给奶奶过生日,我只好一人回家。在遍洒金辉之后,夕阳坠入墨绿色的凹谷,白天随着最后一圈日晕的消逝而宣告结束;而灯火尚未完全点着,正是山里最昏暗的时候。突然,我看到前面的山石上坐着那个库房男人,几绺头发后露出一道鲜明的伤疤,他用野狼一般的眼睛瞪着我看。

“你是王老倌的孙女?”他问。

我本想不答话跑开,但不知怎的双腿却像被黏住一样,只好回答:“是的。”

“哦哦。”他一边嘟哝着一边伸手去拿酒瓶,把一瓶喝过一半的酒递到我面前晃了晃。

我没有理睬,只是壮着胆子快步走开,身体却陷入绵软的感觉中。一步、两步……终于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悬着的心一点点放下,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松弛。村里的灯火逐渐亮了,我看到了自家隐隐绰绰的炊烟,甚至望见了奶奶张望的眼睛。但突然之间,一个猎豹一样的巨大黑影将我按倒在地,他奋力地、不顾一切地撕扯着我身上的遮护,我被死死按在地上像一枚荔枝,紧绷而光滑的身体被一层层剥开、一点点啃噬。恐惧像一只巨掌攫住了我的喉咙,良久,才发出一升碎金裂帛的喊叫,惊起两只忘归的宿鸟。又是良久,我模模糊糊感觉有一个、两个男人过来,把那只发了疯的野狼从我身上扯开,把一张白布丢在我身上。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奶奶坐在我床边哭红了眼睛,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她说那个库房男人被警察抓进了监狱,但只关了两天就被放了出来。我一天天地好起来,又可以下床、走路,可却无论怎么再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我很想说些什么,却无力振响我的喉头,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何况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和我说话,小姐妹们虽然也来看我,目光里的羡慕却变成了同情或者嘲弄,男孩子们再不愿搭理我,就连我用过的东西都不愿意接近,碰到后也远远甩开。我逐渐懂得在这个本就无情的小村庄里我成了莫名其妙的瘟神,恰好,神是不用说话的。他们减去了我的辫子,剃去我的眉毛,拿光了我所有好看的衣裳,并想把我封印在原来住的小阁楼上。可是,我呢?我不愿让这无言的命运诋毁我的一生,即便我曾经拥有的虚幻的、真切的、美的、痛的都不复存在,即便我被剥成一只空心的壳,我仍然盘踞在这空空如也的生命之上。既然他们要囚禁我,我就务必选择逃离。

在另一个月夜我从阁楼的窗子里翻了出去。那晚月光很好,银灿灿地缀满山坡,丧失了夏天的风灌入山谷,仿佛要连同那无边的夜色一起鱼贯穿过我的身体。我把奶奶的、爸爸的照片从我的小布包里拿了出去,换成一串可以抵一些钱的小手链,又把小姐妹送我的毛线小熊取出,放进一些姐姐用剩的口红,离开并承诺,从今天起我谁也不爱。我匆匆走完下山的路,进到一个小县城里。我不会说话也没有多少钱,既然找到一份工作实在困难不过,不如立刻开始流浪与放逐,幸而我没有下限。

我喜欢坐在宴乐小学左边的小巷里喝酒,从白天到晚上,贪婪地享受着路人们不屑的目光。我享受,因为这目光确确实实是属于我的,而且在此时此刻唯我独尊。我欣赏着那些漠然而鄙夷的表情中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有的挂着一丝施舍般的怜悯,有的则是贯彻表里的冷酷,他们嘴角偏斜的角度、他们双眉蹙紧的距离,那么无辜、那么有趣,黏着着我的目光。

可是他不一样,那个来自宴乐小学的小男孩,他的目光跟那个库房男人的眼神那么相像,以至于我会冲破那种无可无不可的平淡,对他感到一丝畏惧、一点恶心。这个男孩好像很想向我说些什么,但意识到沉默作为宿命的坚不可摧,最终总是悻悻离去。当他走近时我盯着他看,企图让他回忆起故事的始末、回忆起我;当他走近我时我对他微笑,企图让他在这无厘头的笑意中觉出恶意,进而意识到自身的卑劣与残酷;当他一点点走近时,在他惊恐万状的眼神里映现出我卑微的残酷,使我们彼此的恨与怕融会贯通、畅行无阻,我们似乎在无边无际的沉默中展开了一场莫须有的战役,没有硝烟却筋疲力竭。是,他前后一共来过三次,而这三次不过构成了一次完整的路过,我们甚至不需要一句台词。目光就是一切,我的目光里映现着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被我的撕破,于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成为了他,他就是我。

在一个秋天的清晨我在阳光下死去,阳光穿透绿萝帷幔,将花叶扶疏的细影轻轻洒在我脸上,使我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太阳的脉搏,在这轻微的颤动中我回忆起残缺不全的一生,回忆起每一种平淡无奇的路过。可是,我在冥冥之中看到有一个人把酒瓶放在了我身边、坐下、陪我一起喝酒并听我的故事,这一刻,我们都没有过去、现在或未来,不断循环的时间受到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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