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一叠红钞

01

“吴平,工资工资!”

工友李哥右手拿着一叠红色的钞票,很有节奏地在左手手掌心甩出“啪啪啪”的声响,走到房门边,重重拍到吴平的头上。

吴平正蹲在房门口低头讲着电话,被这么一敲,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下意识想飙脏话,突然想起了电话那头的女孩,转头朝坐在床沿数钱的李哥瞪了一眼。

李哥早已换了左手捏钱,右手一边舔一下手指一边刷刷刷地印钞机似的数着不多的红色票子。

吴平和电话那头的女孩简要告别,把用了四五年的手机放入口袋,双手在裤子上搓了搓,朝工头坐着的地方走去。

工头旁边围坐着几个拿好工资后仍在瞎扯家常的工友,他们有的把白色背心卷到快到腋下的位置,有的提着上衣的下摆给肚子扇着风,把原本停滞在空气中一动不动的汗味搅动开来。

大家见吴平最后一个走来,仿佛刚刚联手逮着一只盘旋已久的苍蝇似的,一下子有了共同的兴头,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揶揄开来:

“小子干活的时候像驴一样,领工资的时候变蚂蚁啦?媳妇不要啦?”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刚才不就和媳妇腻歪着嘛!”

“不是还没娶到手吗?咋的已经是媳妇啦?”

这群平均年龄比吴平还大的男人,每次总是见缝插针地调侃吴平,调侃这个除了上工就是煲电话粥的年轻小伙。

“给,这个月还是你最多!400块一天的做了20天,300块一天的做了2天,还有200块的小工3天。9200,你自己再算算。”

工头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有十岁的精瘦小伙,眼神一下被他稀薄得几近透明的白色T恤和脖子、手臂上晒脱皮的红色皮肤吸引去了注意力。

“谢谢黄哥。”

工头递钱出去时被吴平手上的老茧刮了一下,下意识缩了回来。

“在这签下名。”吴平把手在裤边抹了抹,在工头指着的位置歪歪扭扭地签上名字。

“谢谢黄哥。”

“那我先进去了。”吴平粗略扫视一下所有人,眼神复又回到左手的那叠红色票子上,没几步就闪进了房间。

刚到房间赶紧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翻烂皮的小本子,在一串数字下面加上9200,然后像每个月发工资后那样,不厌其烦地把总数演算一遍又一遍。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又把9200划掉,写上8700,重新又在旁边演算一遍又一遍。

500是他这个月的生活费,虽然工地包住,但吃饭和买洗衣粉这些却少不了,他已经够省的了。以前城guan没有管这么严的时候,傍晚还有一些小摊贩来卖些小吃,现在要吃饭还要跑老远到小餐馆去,他一来没时间,二来也不想浪费这个钱,有电话那头的女孩和泡面就已经很知足了。要不是上工需要体力,他的胃也老是在夜晚抗议,他甚至一天可以只吃一包泡面。

他看了一眼最后的总数:143400。又把这个数字放在20万下面做了一下减法,得出56600。离梦想只有5万6千6百的距离!离他的林希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02

每次拿到工资,他总是催着大伙一起去信用社存钱,最后也总是毫无例外的一个人先出发了。

他草草吃了一包泡面,水壶的水都不知道烧透没,他就随手抓起水壶冲泡了一包泡面,也来不及等面都泡开,就端起碗呼哧呼哧吃了起来。他嚼着还有些发硬的泡面,内心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他突然笑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竟然学会这文邹邹的词—感恩。

没错,感恩。林希曾经说过这个词,感恩。感恩生命中有他,这个除了家里四堵破墙,和一个老父亲,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吴平。

没几口就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他穿上唯一一件内里有口袋的外套,把钱用手帕包得结结实实的,塞进外套内里的口袋里,拉上外套的拉链,也不顾路人惊异的目光,就这么走入烈日中去。

道路两旁大树上的知了叫声特别欢畅,似乎混合着阳光中的微风,把他包裹进巨大的幸福里。

迎面走来了两个女孩,她们一路说说笑笑,其中一个女孩穿着的白色雪纺连衣裙,在风中随风飘舞着,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他倒是说不出那连衣裙的材质,只觉得那温柔的气质特别适合她的林希,那个小时候和他一起爬树捕蝉的女孩。虽然大家都觉得她像个假小子,但他却总是觉得她最温柔。

他仿佛看到林希穿着这件白色连衣裙,一边把耳边的碎发放到耳后,一边抱着白色的百合花,低着头羞怯地朝他走来……

“嘻嘻……”马路对面两个女孩的笑声使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两个女孩看着他穿着古怪,呆立路旁,走过去后又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偷笑着往前走去了。

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他要把紧贴着身体的这些希望,存到银行里,去实现他仅有的愿望:娶她。

他十五岁上初二那年,母亲突然和男人远走,留下他和父亲成为众人的笑柄。他整天躲在家里不愿出门,好几天不吃饭不睡觉,不去学校上学。父亲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她总是借着去他家门口的水井接水,去门口偷偷望他。有时候还到家里的菜园拔些菜,拿到他家里,说一声“伯伯这些菜拿去晚上炒着吃”,看一眼他才走出门去。

他曾经因为母亲,发誓要恨这世间的所有女子。却在永远看不到日出的夜晚,回想着她的点点滴滴,抱着枕头哭到天亮。从那时候起,他就下定决心,如果这辈子还有值得爱的人,那一定就是她,不会有别人,也不能有别人。

但母亲出走后,她妈妈看他的眼神就带着防备,仿佛担心自己的女儿和他沾染上任何的联系。她却背着母亲偷偷和他来往,躲避着妈妈的旁敲侧击和正面盘问。

周围的风言风语,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她妈妈的极限,在林希24岁生日前,她妈妈对他下了最后通牒,除非在女儿25岁生日拿着20万的聘金,否则一切免谈。她妈妈知道,这是一件他绝对完成不了的事情。

03

这样想着,吴平很快到了目的地。到了银行的存取款机处,吴平下意识朝后瞟了一圈,确认安全,才从外套内里的口袋里掏出那叠红色钞票,自助存进信用社的卡里。最后再次确认了余额,和自己计算的数字分毫无差。退出银行卡,吴平把卡放进外套里层的口袋,拉好拉链,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了林希的电话。

才响了三声,电话就接通了,对面传来压低声音的回答:

“我在上班呢?你今天不用上工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存了14万3千4百啦!”

“太好啦!”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鼓掌声。

“那我先挂啦。晚点聊。”林希赶紧挂掉了电话。

吴平还沉浸在喜悦中,手机依然放在耳边,咧着嘴傻笑着。

其实半年前,他本已失去了参赛的资格,彻底出局了。在林希妈妈规定的时间节点前两个月,他还只存了不到9万,他的父亲又突然生病住院,他请假回去了一星期,还花了一万多给父亲做手术。

他家和林希家只隔着三户人家,那天从医院回来后,他垂头丧气地准备走回家时,在林希家门口听到她和妈妈争辩的声音,说是争辩,其实和吵架已经差不多了。

“再过两个月你就25岁了,你自己看看怎么办!”林希妈妈说。

“妈,谁跟你说过两个月我25岁,过两个月我才24周岁。”

“少跟我来那套实岁虚岁。”

“你自己没有说清楚。”

“就算我不跟你扯什么实岁虚岁,一年两年,几十万聘金,你觉得你们合适吗?”

“我觉得我们合适。”

“你一个大学生,他初中没读完就去帮人家建房子,你们哪一点合适?”林希的妈妈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我那是大专。再说不是为了你那个什么20万的聘金,他至于跟人家去那么远的地方做建筑工吗?”

“大专也比他强百倍。你现在还是铁饭碗,随便耙子一抓男人一大把,他就是给人当驴使的命!”

“妈你说话我不爱听。”

“不爱听我也要说,你看他爸现在那样,就是个无底洞,还有你看看他那家不成家的样,妈妈跟人跑了,大伯打一辈子光棍,你跟他,我这脸没处搁!”

“我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多,你凭什么要求他一年存20万,你这是强人所难!”

林希在吴平跟着工程队去外省后,在网上查了建筑工的平均工资是一天300,而且每个月基本只能上15-20天,扣除生活起居和饮食后,每个月拿到手的工资根本没有传言的那么高。

“我强人所难,我那是为你好!不然你嫁过去吃土吗?”

“我都为了你回县城工作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是为我回来还是为他回来你自己心里有数!”

“不要你管!等明年我25周岁,他一定可以存够20万,你最好说话算话!”

“啪!”一声响,似乎是谁扔了个东西在地上,接着又是门“砰”一声关上。

“神经病!”是林希的声音。

“怕是给个十年都存不起来,走着瞧。”林希的妈妈不甘心,又从里屋冒出这一句话来。

林希一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不禁开始担忧起来。

她并不完全只是因为担忧吴平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她也有些担忧起他们的未来。他爸爸这次突然住院做手术,少说也要花一两万。她有时觉得,花掉的那些不是钱,而是某种希望,某种关乎他们未来的东西。

“你还好吗?叔怎么样?”她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没有任何回复。

“我知道你可能听了不该听的话。但你不要担心,我很坚定。我那么相信你,你也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我没有那么好。”吴平终于回了一条短信过来。

“你为什么非我不可?”接着又是一条。

林希顿了顿,她想起了一个故事,一段话。

“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这是一个叫荷西的男人跟一个叫三毛的女人求婚时的话。也是我想跟你说的话。”她想了想,又按了删除键,删掉了这些话。同时她因为想起三毛和荷西的爱情和结局,突然有些唏嘘。

“没办法我就是非你不嫁。这辈子非你不嫁。你懂了吗?”她重新打出了这句话,发了过去。

停顿了好几秒,也许是好几分钟。

“谢谢你给我争取时间,明年你过生日,我一定回来娶你。我明天凌晨走,走过你家门口我会晃三下手电筒。你要好好的等我。”吴平的手指越来越粗糙,打字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了。

“明白。”林希知道他说的是手机的手电筒,他们经常这样给对方暗号。

第二天凌晨,林希看到了手电筒晃了三下的亮光,马上发出去一条短信。

“路上注意点,干活小心些,记得好好吃饭按时睡觉。”

“我知道,等我。”吴平在大伯的电瓶车后座发出了这条短信。

有了林希给他的定心丸,又多了一年的时间准备,他整个人又完全活了过来。回到工地后,更加没日没夜地埋头干活,他学得快,也讨喜,工友和他相处不错,工头一开始看他瘦瘦弱弱的有些犹豫,后来吴平用自己的勤恳踏实征服了工头。他不管什么活都愿意干,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一心只想着多做些活多存点钱,不管什么工都做,所以才有了不同的日工资。

想着存取款机上显示的那串数字,他坚信他一定可以娶到他的女孩—林希,那个非他不嫁,他也非她不娶的女孩。

出来当农民工之前,自己在家里也还有1万多存款,眼下还差5万多,而他还有半年的时间,这样平均下来每个月只要能稳稳拿到8千工资就够了!

04

回到工地的宿舍,吴平倒头便睡,一觉起来,天已经全黑了,李哥正坐在床头吹着风扇。天气潮湿闷热,吴平醒来觉得全身有些酸软,口干舌燥,抓起出门前没烧开的水便咕噜噜灌了起来。

人生中第一场长达两个月的梅雨,来到了吴平所在的这一片工地里。

宿舍区和工地只隔着一层铁皮围起来的矮墙,出了宿舍门抬眼一望,工地的一切尽收眼底。天灰蒙蒙的,雨湿答答地滴落在铁皮围墙一角的垃圾堆里,污水四散弥漫开来。

这一片宿舍区住着两百多号工人,却只有十几个临时搭建的移动厕所,高峰期大伙也不管什么羞臊,直接跑到垃圾场就地解决了。这连绵的梅雨却给他们造成极大的困难,出去一趟回来,还得不停地冲脚,吴平的几个同宿舍工友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连续下了四天雨,工地一直处于停工状态,雨快把吴平的脾气都下没了的时候,好不容易出了太阳。当吴平和工友充满希望,换好衣服干了一天活后,以为天气就此放晴了,到了晚上又是一阵劈劈啪啪下起雨来。

后来有个江淮的本地工友跟大伙说,这是这一带独有的梅雨气候,这两个月基本就不用想着赚钱了,安心玩着吧。这话让吴平心下一沉,有种突遭当头棒喝一般愕然。

隔天开始,大伙耐不住无聊,也想找点事情转移内心的烦闷情绪,开始聚集在一起抽烟、喝酒、打牌。

这片工地里,大多数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有的家里孩子等着钱交学费,有的家里一家人眼巴巴地等着生活费,有的老母亲还躺在病榻上等着钱交医药费。但老天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些事似的,依然没头没脑地下着雨,大家的心态开始变了,由不知所措变得学会了忍耐。

宿舍里吵吵嚷嚷,烟雾弥漫,还飘散着难闻的酒气。吴平对这三样东西都没有兴趣,他只是把他那件薄得几乎透明的白色上衣盖在脸上,就整日整夜地睡,有时候一天就吃一包泡面。一来他有些犯懒,二来感觉没有收入更加不能花费太多,三来那低低的雨水都是一个调调,似乎把他连同那钢筋水泥都打得顿失了棱角。

这几天林希似乎也没有打来电话。想到她还在等待着他给她创造一个奇迹的未来,他内心突然有了一股无可把握的钝痛。

傍晚时分,他爸给他来了一个电话。

“平啊,今天干活吗?”

“嗯爸,刚下工。”

“今天这么早啊。那个……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啥话,快说。”吴平突然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语气很不耐烦。

“我听说有人又去家里提亲啦!这次这个和以前不一样,是个吃国jia饭的,铁饭碗,父亲还是教育juju长。我看她妈热心着呢!咱家这条件……我看她心里是有你,但这社会啊不好说。我怕你吃亏……”吴平的父亲顿了又顿。

“行了,我们好着呢。你放心好了。”吴平自己有些没有底气。

“你们最近还有联系吗?要不你找机会探探她口风?她是个乖孩子,就是她妈……”

“好了知道了,没事挂了。”吴平挂断了电话,手顺势锤了一下铁床的横杆,“啊”的一声又缩了回来。

打牌的人不约而同望了过来。

“没事,打蚊子。”吴平尴尬地胡乱解释。

接下来两天依然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他又继续埋头睡了起来,心中如缕的思念如雨中的蛛网,脆弱不堪的。他开始滴水不进,其他人各自想着自己的烦心事,一边大声嚷嚷地没日没夜地玩牌,似乎不约而同把命运交给了上天,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有一天他突然半夜醒来,走到李哥身旁,拿了两瓶酒走到床边,说了声“改天给你钱”,就一口气自顾自吹起瓶来。大伙觉得他疯了,停下正在进行的打牌游戏,开始乱哄哄起哄起来。看他一口气喝掉了两瓶酒,空气突然又安静下来。

他顿了顿,突然按着胃开始干呕。其中几个被吓了一跳,冲过来扶住他。接连几天不吃不喝,哪有什么可以吐的东西。

“兄弟,还年轻,别这样糟践自己。”

“没错,人生苦短。”

“来吧,一起来玩牌,别把自己闷坏了。”

“这么年轻,有什么可想不开的。”

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劝导开来。

“谢谢,我睡一觉就好。”吴平谢过大家,重新躺回床上。

两瓶啤酒刚刚给了他一丝暖意,随之阵阵袭来的胃痛,却让他不住发冷。他蜷缩成一团,咬着拳头,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05

胃痛闹到了后半夜,吴平早已精疲力尽,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睡梦中,林希来看他了,她笑着朝他走来,抚摸他的脸,把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前。他的心一阵悸动,竟突然醒了过来。

电话铃响了。他胡乱抓起电话。

“平平,你猜我在哪?”是林希的声音。

吴平一下子坐了起来。

“小希,你不是在家吗?”

“你是不是在XX县XX区XX路的工地。”林希神秘地说。

吴平感觉他的头顶有一丝微风拂过。

“是啊,上次跟你说过的,你怎么突然说这个……难道……不会吧?!”吴平惊叫起来。

“哈哈,就是,我就在你们工地外面。”

“你等我,千万别进来,这里又脏又乱。不对天,现在还下着雨。我马上下去。”

吴平突然跳下床,一下子把那件盖了几天头的薄透上衣套到头上,突然又一下扯下来,从包里拉出一件像样一点的T恤,往头上一套,一边往外跑一边蹬那双好久不穿的鞋。走两步又冲进来问大伙,“谁有伞谁有伞”,其中一个蓦然指着门后的一把伞,抬头看傻子一样看了一眼他,低头继续玩牌。

“没救咯!”

“回光返照回光返照,啊呸呸呸我这乌鸦嘴。”

“你这人……”另一个人指了一下前面说话的乌鸦嘴。

大伙笑着摇摇头,继续手头的活。

吴平冲出门,远远看到大门口站着背双肩包的林希。她正笑着在雨中朝吴平挥手。

吴平撑开伞,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她,把头埋在她湿漉漉的头发里,眼泪疯狂滚落下来。

过了好一会,突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着摸了摸头。

林希摸了一下他的脸,把手放下来,顺势牵起他的手。

“小希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林希顺从地让吴平从她的包里掏出一条毛巾,偏着头让他擦起头发来。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小希抬眼笑看了他一下,

“今天是你25周岁生日。我猜你忘了。”

吴平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你怎么可以出来,你妈不是……”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快告诉我。”林希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

“没有,没有,我就是怕你妈担心。她怎么会同意你出来的。”吴平还是一如既往地老实和认真。

林希又被他的傻气给逗笑了。

“她那么为难你,你倒是替她着想。我骗她出来出差了,就这么简单。”

吴平轻拍了一下她的头,他知道,只要她愿意,她能做成一切她想做的事情。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吴平突然想起这件事,刚刚匆忙下来,一时间忘记考虑这件事情。

“跟我走就是了。”林希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走了大概半小时,在一处人家的门口停了下来,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半程时光旅馆”。

“喏,就是这里了。”林希指了一下旅馆的招牌说道,

“来之前在网上订好了,家庭旅馆,比较实惠。就这么简单。”林希故意摊开双手,一副就是这样子了的样子。

吴平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下,把背着的包递给了她。

她拿出身份证到前台登记入住,就领着吴平走进了房间。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和林希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吴平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旅馆的暧昧气息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先去洗一下澡,换一身干燥的衣服。”林希说着,从包里掏出几件衣服,吴平假装看着其他东西。说实话,这确实是他第一次住旅馆,他感觉有些新奇。

房间很小,吴平坐在床沿上,玻璃隔断的另一头传来林希淋浴的水声,那若有若无的身形似乎刻意从左后方溜入吴平的眼角里,他屏住呼吸,两手死死按着白色床单铺就的柔软席梦思上面的垫子。

在一阵头脑空白中,林希穿着旅馆的一次性拖鞋,白色的大浴巾裹到胸前,朝着吴平走了过来。吴平刚准备把脸往右边偏去,林希一下子走了过去,把他的脸掰到她的胸前。吴平把脸埋在她的胸前,两手环抱他的腰,呼吸一下一下非常急促。林希抚摸着他的头,脸在他头顶的头发蹭了蹭。

她开始把吴平的上衣往上卷,吴平突然抓住她的手:

“小希,我还没有做到……我想等我娶你的那天……”

“我想现在……”

“我好几天没有洗澡,我脏……”

“我不介意……”

林希依然把他的衣服退了下来。

他把林希抱着放到床上,林希退去了身上仅有的白色毛巾。他呆住了几秒,紧接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狂风暴雨般猛烈拍打他的头,一阵熊熊燃烧的火焰包围着他,他急促地呼吸。

他焦灼着渴望着又克制着,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她,他看到了她眼里的火焰,也看到了她心底的渴望,他想和她永远融化在一起,又害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她伤害了她。

在一段波澜起伏的海洋中,一股巨浪掀起,他们一起被卷到了天上,重又回到风平浪静的海上。她把头靠在他的臂弯里,一只手紧紧环绕着他的腰。他把自己的下巴贴在她的额头上,把她紧紧裹在怀里。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林希抬起头,把鼻尖顶在他的鼻尖上,一股温热的暖气有节奏地呼到他的脸上。

他重又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臂弯,下巴依然贴着她的额头,只是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了。

“我回去把银行卡给你。等我存够了钱,我就回去名正言顺地娶你。”

“我也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她从他的臂弯中挣脱出来,他赶紧坐起来把衣服给她穿上。

她从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银行卡。

“对不起里面只有三万。毕业两年多,只存这一点点。”林希有点不好意思。

“你不是还给我爸五千了。”

“那个……那个是给他的营养费。”

“我不能收,男子汉大丈夫,我一定可以按期赚到足够的钱回去娶你的。”

“这本来就应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我妈太过分了。”

“不,她是为了你好。”

“你一定要收,我只想早一点和你在一起,我不想你在外面受苦受累。我看到了,你很苦。”

“我不苦真的,只要有你,我一点都不苦。”

“你一定要收。等一下我再教你一个词:仪式感。教完你一定要收。”

他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她穿好了衣服,两个人一起去吴平的宿舍区取了信用社的卡。两个人先是去林希银行卡的取款点取了三万的现金装进包里,两个人在路上贼溜溜走着。

走了一会儿到了信用社,又一起把三万现金存进了吴平的卡里,余额显示173400。两个人对视了一下,跺着脚互相搓着对方的两个上臂,回头看到有人看着他们,不好意思地把卡取出来笑着跑掉了。

06

他们又一起去吃了当地的小吃,逛了夜市。那一晚的天空特别给力,没有下雨,在家里闷得快发霉的人们,纷纷跑到了街上。

路过一个商场的时候,吴平执意拉林希进去,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似乎是为林希量身定做的白色连衣裙。

“肯定很贵,不要去了。”林希拒绝进去。

吴平推着她的肩,到后来又拉着她的手,直到把她拉了进去。

当林希试穿出来的时候,吴平看呆了。

销售人员在旁边笑着看他。林希脸一下子红了。

“我看就带这件。”销售人员笑着提醒了一下吴平。

吴平突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有打折吗?”林希问了一下销售。

“给您打八折,四百,您看怎么样?”

“好贵啊!”林希用右手肘顶了一下吴平。

“好就这件。”吴平似乎没有听到林希的话,跟着售货员付款去了。

付完款,吴平又建议林希去换上,偷偷在她耳边说:

“穿上它看着像我的新娘”。

因为这句话,林希不顾害羞,去更衣间换上了新买的白色连衣裙。

他们一晚上手牵手在外面晃啊晃,路上人越来越少,怕会下雨,他们决定早点回到“半程时光旅馆”去。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吴平再也没有感到那种难言的局促,他们已经成为最亲近的人,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光明可期的未来。即便梅雨持续两个月,出梅的时候,他也存够钱可以回去了,他想到家里还有一万多的存款,很庆幸自己花钱从不大手大脚。

“平平,你一定要好好吃饭。我感觉你好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你今天吃了那么多。你脸色也很差,似乎生病了,一定要去看医生。”

“好—我知道了。”吴平坐在床边,把她的双手握在手上。

“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免得我妈怀疑。我等着你。”

吴平拿出了他的信用社卡,放到林希手上。

“这卡你帮我收着。密码是你生日。顶多两个月,我一定可以回去了。免得丢了麻烦,放你那儿踏实。”

林希还想说什么,吴平却执意把卡放进她的手心里,紧紧握住。

林希摸着他的脸,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他的心不知怎么的,颤抖了一下。

那一晚他一夜没睡,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下巴贴着她的额头,感受着她的温度。幸福就在眼前,就在他的手里,但他却又觉得仿佛会失去她似的,莫名的有些伤心。

第二天天亮,吴平早已帮她整理好了衣物,浴室里的牙刷已经挤上了牙膏,横放在装满水的水杯里。一起吃了早餐,吴平送她去了动车站。

检票的时候,林希突然冲了回来,抱住吴平。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特别难受。总觉得会失去你似的。”林希的眼泪滑了下来。

“你不会失去我的,我很快就回去了。一定要等我。”吴平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胸口,摸了摸她的头发。

“快去检票,车快要开走了。”

林希松开了抱住他的手,往前冲去,又回过头来看了他好几次,不停地挥手。

“注意安全。”吴平一边挥手一边嘱咐。

一回到宿舍,李哥马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玩牌的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

“哟,看来吃了灵丹妙药。精神不错嘛。”

“行了行了别调侃他了。看那蜡黄的脸,估计没啥妙药。”

吴平坐到床边,一边脱鞋,一边兀自笑着,看着确实精神不太正常。

吴平的父亲后来打电话来说,林希回家后和她妈妈吵了一架,原来她妈妈跑去单位确认过了,根本没有出差这回事。相亲的事也搁置了,林希似乎没有兴趣。她们现在似乎还在冷战中。

第一个月的梅雨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二十天,吴平这个月只拿了3千多的工资。但他却没有特别伤心,因为差不了6千,他和林希的目标就达成了。现在离她妈妈规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五个月。

进入第二个月的梅雨季节,大伙的心态已经豁然许多。“天大由天”成了他们的口头禅。

“谁都得靠天吃饭”。这天上工前,李哥说了这句话,再次被人调侃。

“那办公室的那些嘞?他们难道也靠天吃饭吗?”

李哥不理他们,出门吊钢筋去了。

“吴平,赶紧的。”李哥朝埋头看手机的吴平喊了一声。

吴平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有惊喜要告诉你。”是林希的短信。

“快告诉”还没打完,手机就被李哥抢了下来。

“走了回来再看。”李哥把吴平的手机扔到床上,拉着他的领子朝工地走去。

李哥开始启动吊塔,开始起吊钢筋。

一根铁丝绊了吴平一脚,他差点摔出去。蹲下去捡起铁丝的瞬间,“轰—”一声,吊钢滑脱朝地面砸来。

抬起眼睛的瞬间,一股强光照进吴平的眼里,太久没有见到阳光,眼睛突然有些不适应。这思维还没结束,钢筋砸到吴平的背上。

接触地面的瞬间,他有些眩晕,也有些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突然记不起来了……

这一生发生了什么,似乎一件件走马灯似的闪现在眼前……

急救车的声音急促传来……

好多人围上来,把他搬到救护车上。

“我们尽力了,何况他还有胃癌晚期。”

医生朝所有人摇了摇头。

吴平床上的手机短信收件箱里,躺着一条短信:“你要当爸爸了!”

林希接到工头电话的时候,正在医院的妇产科里,拿着她的孕检报告单。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843评论 6 50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538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3,187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264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289评论 6 39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231评论 1 299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116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945评论 0 275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67评论 1 31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81评论 2 33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754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58评论 5 34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68评论 3 32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92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42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797评论 2 36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654评论 2 354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表情是什么,我认为表情就是表现出来的情绪。表情可以传达很多信息。高兴了当然就笑了,难过就哭了。两者是相互影响密不可...
    Persistenc_6aea阅读 124,984评论 2 7
  • 16宿命:用概率思维提高你的胜算 以前的我是风险厌恶者,不喜欢去冒险,但是人生放弃了冒险,也就放弃了无数的可能。 ...
    yichen大刀阅读 6,048评论 0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