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悲的占有欲,是没有身份。
看着依偎在振武将军怀里的小凤仙,陌如锦忽然觉得自己当真活成了个笑话,从前种种往事萦绕在心头,那些牵着手走过的春夏秋冬还那般的历历在目,眼前人却已是背情弃爱。
那些年的感情,难舍、难忘,陌如锦不愿将一切抹去,更不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地去面对眼前这让自己爱到骨子里的人,奈何情深缘浅,她二人终究走上了陌途。
脸上的表情,从悲愤到绝望,从绝望到凄凉,再从凄凉中缓缓平静,这一幕幕的变化全都落在了小凤仙的眼中,叫她的心也跟着陌如锦的一同起起伏伏,翻江倒海。
可小凤仙不能有所表现,将军的手搂得紧,那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因着一时情愫,坏了朝廷的大事,也毁了夫妻的情分。
将军的手轻抚上小凤仙的腹,嘴角挂着笑容眼底却是冰冷,看着小凤仙,语气又温柔得同从前没甚分别,“夫人,再过些日子就要显怀了,稳胎的事情还是不要大意为好,若是觉得身子乏了,便靠在为夫怀中浅眠小憩,为夫就在这里守着,绝不叫乱七八糟的人来扰了夫人的好梦。”
小凤仙抬头看他,这个男人果真心思极为深沉,三言两语便轻易让自己不敢再对师姐有任何亲近之举,又不得不顾及着腹中胎儿,还顺带着指桑骂槐,贬斥师姐是乱七八糟的人。
这世上当真存在如此擅谋之人,自己本没有小瞧过他,可近日来他的一言一行,都叫自己心中寒凉至极。
每每想到往后余生日日都要与这样的人同床共枕,小凤仙真是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就该在将军威逼利诱之时,一头撞死在他的桌案上!
可后悔已经晚矣,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初瞎了眼,猪油蒙了心,竟没能看出他内心里藏着的险恶阴暗和歹毒,事到如今,也唯有顺从了他的心意,狠狠地让师姐心碎、心死,方能保得住所有人的性命了。
师姐嫁去蛮夷,这是皇帝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别说是贫民百姓,纵是满朝文武,也绝没有人敢违背圣意,自己这将军夫人的头衔还没坐得多稳,在朝中也不曾结实哪位高官大臣的家眷,想要凭自己阻挠和亲之事,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小凤仙,无能为力了……
“夫君待小凤仙真是极好的。”小凤仙的嘴角也挂着笑容,看向将军的眸子里也是同样的冰冷一片,这一刻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明白,两人已经是貌合神离。
知道小凤仙在配合着自己,将军倒也没有太过介怀,反而有些满意她的通透,搂着她肩头的那条手臂又紧了紧,“夫人这是说得那般话,既已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那定然是要好生护你周全,保你富贵荣华的。”
这番话看似说予小凤仙,实则却是说给陌如锦听的。
陌如锦听着将军刻意加重了语气的那句“名正言顺的夫君”,心头已经没有太大波澜,这两人一唱一和在自己面前,上演这般恩爱的戏码,无非是想叫自己瞧清楚看分明,她小凤仙已经不是自己能够高攀的了。
还妄图什么身份,一句“师姐”已经是最大的情义,自己该满足的,可是,心底里终究还是不甘心的。
从前,自己也曾如她那般地依偎在小凤仙的怀里过,她小凤仙也如将军一般地紧紧拥着自己过,甚至,在那树木遮挡严实的小潭前,两人也曾因着洒落的阳光和拂来的清风,而拥吻在一处……
这些事情太过美好,美好到自己越是心痛就越是会想起,越是想起就更加的心痛。
“小凤仙不困也不乏,还想着再多同师姐说上几句话呢,看夫君一身戎装,怕是要再去前线吧,不如夫君就早些上路,小凤仙自会在此等候夫君得胜归来。”
小凤仙的一番话说得温柔通理,可将军又如何听不出这是对自己下了逐客令?
又抚了抚她尚未隆起的小腹,笑眯眯道:“夫人不必挂心,陌姑娘不是什么外人,有话可以一同说的,况且此后山高水远,再要相见怕是遥遥无期。”
将军不走,小凤仙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沉默不语,目光也不敢再抬起去看任何一个。
倒是陌如锦,忽然间笑了,笑得很是释怀,“凤仙,你一切都好,师姐便已是心满意足,只是师姐还有最后一桩要同你讨个心安的事,还望凤仙你能直言相告。”
小凤仙抬头,眼神中有些慌乱,她实在不知道眼下这种情形,若师姐再要问些关于从前的事情,自己究竟该狠心伤她,还是该如何了,只是那选择的权利,似乎早在将军迈过门槛的一瞬,就被彻底收走了……
“小凤仙,你究竟是嫁入将军府后怀了身孕,还是在那之前?”
陌如锦咬了咬后槽牙,尽管这个问题十分尖锐,可这是唯一一个不显山不露水,便能得知真相的问题了,对于两个人的感情是否还存在转机,陌如锦已经不在乎了,只是唯一还让自己在乎的,只有小凤仙是否一心爱着自己这件事。
“我……”
小凤仙迟疑了,这问题问得极为巧妙,若自己照实说,怕是师姐心中痴爱,意难平。若自己诓她……可自己真的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再去蹂躏她早已遍布裂痕的心……
手上忽然传来了一股力道,是将军无声无息间悄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是了,自己早就没有选择了,若将军不在尚好,自己还可将话说得委婉些,可其实不论将军在与不在,自己都必须狠心地说出那个会让师姐彻底心碎的答案……
小凤仙回握了将军的手,似是在告诉他,自己会按照先前的约定,兑现自己的承诺。
目光从游离闪烁到坚定,小凤仙的脸上只剩下淡然,看着陌如锦的双眸,一字一顿道:“我同振武将军结为亲眷,是我自己的选择,而非腹中子,那孩子亦非入府前就有了的,将军待凤仙极好,为父兄赎身、又保全我荣华富贵,我心中自是感激万分,又岂会是受人胁迫,况且,凤仙的脾气、心性究竟如何,师姐最是清楚不过,师姐以为,这世上可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迫使凤仙作出自己所不愿做的选择?”
话出口的同时,小凤仙见陌如锦的眸子彻底暗淡下去,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终究还是让她心如死灰了,可是师姐啊!为何你听不出凤仙话里另有所指?那一字一句不都在暗示着,自己是被人胁迫吗!
小凤仙实在不想再面对陌如锦,也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于是拉起被角背身躺好,那莹在眸子里的泪珠缓缓滑落,打湿了柔软华丽的软枕……
“好,既如此,师姐再无别话可言,便祝你二人夫妻和睦、恩爱白头,此生缘浅,怕是再无相见之日,那便永别……”
陌如锦转身欲走,却被振武将军叫住。
“陌姑娘且慢,有些事本将军要告知于你,待你听完,便可自行离去,只要不出了我这将军府,随你去哪里走动都可。”
陌如锦转身,“好,将军请讲。”
“岳红班也曾是名震一时的好戏班,落得如今这种死的死、散的散的下场,也是本将军所不愿看到的,不过事已至此,这些事情注定无法改变,陌姑娘你还是安心上路,好好筹谋下今后的人生该如何应对,不必过多自责自恼,我的意思,陌姑娘懂得吧?”
将军一番话说得好似为陌如锦担忧和着想,但字里行间,无一不是提醒陌如锦,岳红班毁于陌如锦。
陌如锦苦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大约觉得陌如锦没能被这些话伤到,将军又道:“一直忘了对陌姑娘道一句节哀,还请陌姑娘不要见怪,只是本将军以为,为着自己心中的那点不值一提的情爱,便拖累了身边重要的、真心实意关心自己的人,这样的人,不值得可怜。”
“呵,将军不必如此,如锦知道该如何行事。”
陌如锦的平静是连她自己有感到意外的,看着眼前一身正气的振武将军,“将军也莫要把旁人都想成了傻子,当真打算欺我不知吗?小师弟同你那军师究竟怎么回事,莫不是要我亲口说出了?节哀?他死得好!”
“陌姑娘已经知道了?”将军的脸上出现狐疑之色,皱起眉头看着陌如锦,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陌如锦身上,全然没能发觉身旁的小凤仙已经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了。
“呵,这有何难猜?你那狗头军师本就对我小师弟多番利用,不过是为了将她小凤仙送到你面前,见你当真对她存了心思,便反过来利用小师弟,哄骗他入局,以便杀人灭口。呵,要怪就怪他愚昧无知,竟想着利用自己容貌尚可,勾引你那狗头军师,借此为自己谋个一官半职,哈哈哈,当真愚蠢至极!”
陌如锦一口气说出了心中的猜测,悲愤交加之余情绪过于激动,两眼一翻,竟是当场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时直深夜。
朦胧的月色下,树影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随着风起而摇摆着,吓得将军府里那些小丫鬟们关紧了窗子。
陌如锦醒来,借助微弱的月光看清了四周,这是西苑那间让自己暂住的小屋。
许是已经同将军撕破脸,平日守在屋子里的丫鬟已经撤去,此间无烛,黑漆漆中,只有她一人呆坐床前。
回想起昏倒前发生的那些事,岳红班散了、班主死了、四娃死了、小师弟也死了,陌如锦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滑落得无声,滴在手心里,还带着一丝丝的温度。
可这些都比不上小凤仙的绝情,她竟是入府后方才有了身孕,原是自己太相信她们之间的这份情谊,她小凤仙若不是对将军动了情,又怎会在府中怀了身孕,怪不得……怪不得狱中那些时日她从未现身!怪不得那日于凉亭中,小丫鬟会那般紧张了!
想想前路,嫁去蛮夷若是个好出路,又岂会轮到自己?这怕是就连老天都要自己去死了,才叫皇庭下旨,下了那道催命的旨意……
那些小凤仙曾亲口对自己说的情话不自觉间潮水一般地被回忆起……
“嘿嘿,师姐对凤仙最好了,凤仙最喜欢师姐了!”
“师姐好美啊!”
“凤仙不嫁,凤仙这一辈子都要同师姐在一起,师姐也不要嫁,一想到师姐要同旁人成亲生子,凤仙的心就要难过死了!”
“师姐便是这世界上,小凤仙最想要的贺礼了!”
“师姐,人家好喜欢师姐啊,不如……”
“不如师姐今夜,就把自己当作贺礼,送给小凤仙吧!”
“我好想你啊,师姐,我要你。”
“师姐莫怕,这西苑不大,也没什么人走动,不会被谁瞧见。”
“是啊,师姐明明就在眼前呢,可却还是叫凤仙想念得紧……”
以及最后小凤仙对自己说的那句:“我同振武将军结为亲眷,是我自己的选择,而非腹中子,那孩子亦非入府前就有了的,将军待凤仙极好,为父兄赎身、又保全我荣华富贵,我心中自是感激万分,又岂会是受人胁迫,况且,凤仙的脾气、心性究竟如何,师姐最是清楚不过,师姐以为,这世上可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迫使凤仙作出自己所不愿做的选择?”
这些话在陌如锦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却是再也没有当初的那些甜蜜,留下的只有绝望和心死,心都死了,这幅身子还留下来做什么?徒增伤痛吗?
还是自己要日日活在悔恨当中?悔恨自己莽撞,害死了岳老板、害死了四娃,更是亲手断送了整个岳红班的前程……
也罢,人固有一死,迟早之事罢了!
陌如锦换好了自己最爱的那身戏服,这是前些天将军来时,给自己带来作嫁妆的。戏服里做了夹层,陌如锦从前被纨绔调戏过后,便多了怕黑的毛病,便将戏服里做了暗曾,悄悄藏了火折子在里面,如今看来,陌如锦觉得自己当初倒是十分明智的给自己留了一手了。
火光四起,照亮了将军府西北角的夜空,红彤彤地看了叫人惧怕。
将军府里乱作一团,丫鬟奴才提着水桶不断地朝着那片大伙里浇,可惜于事无补,火焰太盛,发现得又太晚,整栋西苑已经被大伙包裹住,住在那里面的陌姑娘怕是插翅难逃了……
“哎你看!那是什么?”
一个奴才打扮地少年伸手指了火光里的一处,满脸惊悚地问道。
“那是……那是陌姑娘!她、她在……”
看着火光中那道不断舞动的身影,小丫鬟一眼便认出,那是她心里怨毒了陌如锦,只是那陌如锦在大火里不逃不避,手舞足蹈是在作甚?
“嘘……你听!”
奴才竖了跟手指在唇上,侧过头去让耳朵对准了火光中的那道人影,仔细听着什么。
“陌姑娘她……她在唱戏!”
“唱戏?这陌姑娘疯了不成?这种节骨眼上还唱什么!”
小丫鬟虽怨恨陌如锦,可也真的没想着要陌如锦去死,纵然此前有过那番行径,说到底也是一时气恼,行为有些偏颇罢了。眼见着大火越烧越旺,不由得愈发着急。
“她唱的,是她同夫人成名的那一出……将军魂。”
将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只稍稍听了一瞬,便已听出那熟悉的曲调,满面忧伤地跟着哼了起来。
“将军呐,饮下这碗酒,便上马杀敌去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