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上海大剧院门口还稀稀落落地散着一些人。月光如一地碎银洒在地上,斑斑驳驳。剧院老板在门口与拉黄包车的搭话,他笑容可掬地给车夫递了支烟,可见又是满座的一晚。又一曲末了,掌声四起。然而掌声中又夹杂着谈话声,嬉笑声,以及小孩子的哭声。零零碎碎,接成一片,反而又成了一曲各怀心事的交响乐。展颜也好,蹙眉也罢,总不会有人在乎的,该鼓掌的时候顺应大流鼓掌便好了。至于之前的演出,离开了这里,也不会有人再记得内容了。顾月白从来不装模作样去鼓掌,只晃了晃手中剩下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他已经有些微醉了,眯眼看着台上的人谢幕。
周围形形色色的男女也都不紧不慢陆陆续续地起身,预备离开。他低下头,不经意间瞄到一张纸条从邻座女士的外套口袋中滑落。她一只手拎起外套的领口,将外套半挂在白皙的手臂上,另一只手由一个身穿西装的男士搀着向外走去。顾月白一时好心,走过去拾起纸条,也不曾想过要打开看看,抬头却已不见了那女士的影子,想是融入了这茫茫人潮,再难找到了。他未及多想,随手便把纸条放入外衣口袋中,走出剧院,司机早已恭候多时了。进了门,他脱下大衣丢给张妈,便自己回了房间。
张妈伺候他这么多年了,也还是不太晓得这位老爷的脾性,总是冷冷的,只有把女儿从乡下接来的那几天,才偶尔会笑笑,大多数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他有妻女在乡下,因当初奉父母之命成婚,一直不喜妻子,后来到了城里,从未把妻子接来同住过。张妈在他家五年,也不曾见过这家的太太。至于女儿,好歹是自己的骨肉,一年除了寄钱回去也会接过来玩几次。张妈是个本分的女人,从来不多话,而顾月白正好喜静,可怜她中年丧子,便也由她服侍了这多年。
月末,张妈正要将顾月白的大衣都送去洗衣店,却又不放心,又掏了掏每件大衣的口袋。忽然摸到一张小纸条,只怕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老爷随手放口袋里忘了。她去顾月白书房敲门。“老爷,这张纸条,我从您大衣里拿到的。”顾月白一脸疑惑地接过纸条,道了声,“谢谢。”便又关上门。他回到书桌前,近几天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烦乱,连刚刚查厂里的账也是这般心不在焉的。叹口气,顾月白合上账本,把张妈刚刚送来的纸条打开。他想起来是那晚他无意捡到的纸条。纸条上没有字,只有一串电话号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串数字代表的是电话号码,或许也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数字而已,但他相信,这一定是谁的电话号码。也不知为何这样肯定,他向来是个理性的人。
想着,顾月白鬼使神差地走到宅中的电话前,拨通了号码。随着“嘟嘟——”的几声,他心里却好似在期待着什么,但这个号码也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没人接也正常,倘若真的有人接,他又该说什么呢。正当他打算挂断时,他听见那头电话有人接起了。他轻声说,“喂。”他显得有些激动,但除了“喂”,他忐忑得不知还能说其他什么。那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嗳。请问您找谁?”顾月白脱口而出,“你叫什么名字?”那边的声音一阵迟疑,“叫我子衿就好了。”又是一阵沉默,顾月白看向窗外偏西的日头。像他这个年纪,正是神采飞扬事业有成。而他缓缓注视着落日,却如同一个滴血的铜板,血色向四周散去,染红了那边山头氤氲的雾气。过去,他从来不会想这么多的。不禁有些感伤起来,重重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么?”她听见叹息声,忽然问道。这声音,幽幽的好似从数百年前传来,不知穿越了多少时空,又如雨丝,欲断还连的,一字一顿,却明明是连贯得放佛没有丝毫间断。连她自己听了也是一惊。顾月白的思绪被拉回到电话中,只觉莫名的有些伤感,亦很想告诉她自己心里所想,刚想开口,才想起对方只是一个陌生人,又如何说自己心中的苦闷呢。于是顾自扯开话题去,“你在哪里?”子衿笑道,“厦门。”“噢,我前几日才刚到过厦门。”顾月白心中忽然出现一幅画面,红砖绿瓦之前站了一个蒙古鹅蛋脸的姑娘,水灵的眼睛,青灰呢的旗袍松松笼套在身上,长发被海风微微吹起,明明眼角含了几缕春风般的笑意,却敛容肃然。他只是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却连自己也想不出这会是一个怎样的表情,后来干脆作罢不去想了。
闻到张妈做的饭菜,才想到自己忙了一整天连中饭也还没吃,便问道,“子衿小姐吃饭了么?”子衿不答,只说,“先生别和子衿闹了,子衿亦不是什么名门的小姐,不过是府里一个小丫头罢了。先生叫什么名字,留个讯子衿可以等老爷太太回来和他们说去。”顾月白亦觉得自己这样无缘无故给人打电话似有些无理,便道,“子衿小姐,我没有预备给你府上任何人打电话,只是随意拨出的号码,若有叨扰之处,那真是抱歉极了,请勿见怪。我叫顾月白。”“我记下你的名字了,等老爷太太回来自会禀告。”语罢,她便挂了。
听到子衿这句话,顾月白忽然觉得很安心,子衿记下他的名字了,那末下回他再打这个电话,子衿便能叫出他的名字了,这该是件多荣幸的事。荣幸?他自己亦不知如何会用这个词,只是顺理成章地便想到了。他并不熟识那位叫子衿的小姐,甚至对她一无所知。回想起来,她的声音还有些稚嫩,而适才她的那声叹息,又分明带了几分沧桑。他心中隐隐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刚刚原本有好多话都快脱口而出了,只觉第一次说话便对人说那么多似乎礼数上有些不周。他忘记了去吃张妈摆在桌上的饭菜,只独自回到书房,再次坐下的时候,心里仿佛更乱了。这间书房背光,连灯光亦是昏暗的,而他日常所有要务全在书房一个人完成。书房在阁楼上,是整座房子最潮湿的一个房间。房子之前的主人都是让保姆住那间的,直到顾月白买了这房子,才将这房间改成书房。但他并不喜欢这个房间,天花板的角落偶尔还有蜘蛛出没,地面看上去也是脏兮兮的,桌上的东西总是很乱,然而他从不允许张妈碰他的书桌。
整座房子,只有他和张妈两人,他只知张妈从没念过书,没什么文化,也不愿与她交谈太多,连将外套给她时,也通常只有一个“喏”字。他原本便嫌恶妻子不识字,搬到城里以后几乎不曾再与妻子说过话,除了去接女儿来小住时,往往都是那几句客套话。曾找人劝过妻子离婚,她死活不肯,也只作罢。女儿才三岁,更是不可能懂得他的想法。他是厂长,厂里的人自然都敬他畏他。厂里的工人从厂里多多少少总会私自拿些物品或是挪些钱,见着他时都是战战兢兢生怕被他发现的。虽然有哪几个人从厂子里拿了什么他无所不知。路上遇见手下办事的工人,心中有鬼的都是见他便绕路的。除此之外,他往来的还有一些和他相近的生意人,然而那些人大多坐吃山空,靠的都是父母祖父一代的产业,自己并没有多大能耐,顾月白亦不屑与他们深交。
想到这里,他深深地陷进椅子里,就像被寂寞包围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样无助,他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苍茫天地间,他就这样孤零零的。他忽然开始思考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萦绕在耳边一直挥之不去的却是子衿那句,“你不高兴么?”呵呵,我为什么要高兴呢,他无奈笑笑。他不知该怎样应对有些问题的时候,就喜欢这样无奈的笑笑,然后抛之耳后,不再去想。但是这次,他却不敢逃避,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我从不曾高兴过。或许,还是有的,在带女儿去电影院看她心满意足看电影的时候。除此之外,应当没有了罢。想着,他又叹了口气。挂断电话后一天里无意之中已不知叹了几次气,他过去从来不知,原来叹气也是会上瘾的。
那次之后,顾月白每次经过客厅的电话,总会想起那个号码,才拨了一次的号码,他竟无心记住了。他担心自己会打扰子衿,可心上却如同有一只蚂蚁一直在挠他,要他去拨那个号码。甚至几夜,都像被梦魇缠住一般,全是关于子衿。他不知道子衿芳龄几何,亦不知子衿长什么样,但他就是知道那是子衿,如同他知道那串数字是电话号码一样。他倒吸了一口气,觉着有些邪门,终于自己也克制不住想打电话的欲望了。
终于,他拨通了电话,拿着电话的手似乎也不知什么原因有些发抖。听到那边接起电话,他舒了口气。“喂。”只这一个字,他就听出了是子衿的声音。“嗳,子衿,是我。”他还记得子衿上次说过会记得他名字的。“你是?”那日子衿接完电话以后便出去和女伴玩耍了,顾月白又没有要求她转达什么,这么多日过去,她自然也忘记了。
顾月白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盯着沉香圆木桌上的一杯水,清清澈澈却不知为何摇晃着,或许是张妈刚放桌上的罢。他收回视线,颓然地叹口气,道,“我姓顾。”心中却愈加忐忑,担心子衿完全忘记了他。子衿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噢,我记得了,你是顾月白。”听了这句,顾月白松了口气,她记得的,她还记得自己。他轻咳了一声,“子衿小姐近来可好?”子衿心里一阵愉快,从未有人关心过她,平日和老爷太太说话也都是被随意差遣去干活的。此时听到顾月白问她好不好,她的声音轻快得好像飘在天上一般。“嗯,我很好。顾先生,你呢?”天有些暗了,张妈见顾月白一个人站着,便开了灯。顾月白做了一个手势叫她走开。
整个客厅被晕黄的灯光充满了,顾月白心底觉着一阵温馨,仿佛子衿就穿着鹅黄色的长袍坐在沙发上微笑的看着他,他也忍不住微笑。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忘记了子衿说了什么。“噢,抱歉,子衿小姐,我适才走神了。你之前说了什么?”子衿又把刚才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我说,我很好。顾先生你呢?”顾月白不想随意答复她,便低头认真想了想,答道,“抱歉,我不大好。”顿了顿,又说,“但是听见你的声音,我想,我,我也应当是很好的。”子衿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顾先生说话还结巴呢。”顾月白脱口而出,“我,我只是有些挂念你。”话说出了口才发觉这是很无礼的,又道,“抱歉,子衿小姐,我失礼了。”子衿微微一怔,虽然她并不是很信顾月白真的挂念她,只是,平生从未有人这样和她说过话,从未有人说过挂念她。又听顾月白和她说抱歉,才觉着或许他确是出于本心。忙道,“顾先生,你不必觉得抱歉,子衿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不值得你挂念。”顾月白似乎听到那边有人唤子衿过去收拾东西,随后子衿淡淡地说了句,“顾先生,子衿还有事,先去了。”电话那头挂了,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顾月白忽然心慌,心里默念着子衿要走了,子衿要走了。他的手慢慢握成一个拳头,这才发现还有很多东西并不在他手中,他又如何去把握?他走到客厅那张沉香圆木桌前的沙发上坐下,又看向那杯水,少了些许波澜,多了几分沉静。他从上衣中拿出一包烟点燃,回想着,适才,他便是觉着子衿坐在这里的。一个烟圈连着下一个烟圈,他慢慢吐着。烟圈幻灭之际,他似乎又见子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样子。他伸手想去触摸,烟圈散尽后,一切又归于沉寂与虚无。他颓然放下手,只是静坐着。
又过了几日,顾月白几次提起电话,又放下,他总担心自己会打扰子衿,最终还是拨出了号码。只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喂,请问您找谁?”顾月白愣了一愣,猜想自己是打错电话了,但还是出于礼节,问了一句,“噢,我姓顾,请问子衿小姐在么?”那个女人满不在乎地说道,“你说子衿啊,子衿她出嫁去周家做姨太太了。”顾月白吃了一惊,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前日。”他又听到那个女人和身边的人说笑,“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还有找子衿那不安分的小蹄子呢,太太趁把她打发出去看来是对的,也不知他们怎么认识的。”声音很轻,顾月白仍是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微微发酸,挂上了电话。
后来,他魂不守舍下楼的时候,跌了一跤,不省人事。当我第一次见到顾月白的时候,是在一家医院里。我听见张妈絮絮叨叨和医生念着,“我家老爷素来不与人说话,但是有几次我看见他在客厅外自言自语手还做成握电话状,喊着子衿,也不知是什么人。可邪门了……”
与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