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岭背沟翻地,觉得风有点割耳朵,也瘙手了。把脱下的外套穿上,感觉似乎要下雪了。
半个时辰的模样,飘来几片棉絮或杨华的东西,舒舒缓缓,慢慢地开始多了起来,下得很急。有风,它们斜着下,遇到地势阻挡又折回,成了交叉的幕布。渐渐地成了团往下滚,满世界都是它的天下了。
农人喜欢雪。雪一点点盖严麦田。雪和麦子有默契或者约定,它扑向它,它接纳它,它们欢欣适合,便在一起不分离,风能吹起的总是少数。我能听见麦子和白雪的私语,它们总是在分离一年后重逢,紧紧的拥抱好像分也分不开。你用手把雪拨拉开,麦叶上总有雪,你根本弄不净。它周身的泥土冻硬如铁,它呼吸已艰,它来了,它用汗水或者生命让它周身湿润温暖。我总认为水是死去的雪的精魂,它以无色的血液滋养它的生存。没有化的时候,它们紧紧拥裹,初来时还松动,不久后就坚实。一青一百,清清白白,一动一静,动动静静,它们不是同类,却融洽如亲人,如心气相通的另一个自己。
我最喜欢行进在麦田雪野。大大的地块因为雪更加平展远阔,笔直的麦行不知道要通向怎样远的地方。雪在麦间,麦在雪中,人在大野,我感到这是天地间的壮美。我不想秋种,不想春发,不想夏黄,这麦子和雪的结合让我心生踏实,我知道它们对我也有欢喜,脚下的咯吱咯吱就是它们感应的心跳。夜里我躺在床上,隔窗看冬雪皓月,长天分明,大田里的麦和雪也该枕着各自的胳膊,在甜蜜中踏实入梦,它们久盼的相守已经真切。
真想走遍申洼村的每一寸土地,让每一叶草每一片麦都经过我的鞋底。大雪中的申洼村就是童话,说童画也不错。我不会信笔勾勒,我心里却早已线条纵横,意象频生。八里山的小屋,东沟的老学校,岭南的磨房,西村的苇园,都是醒目的墨点,随便一画就会超过宋元山水。
雪一下好几天,人心沉静好久。如我的浮躁也没有抬头,雪横长野我不敢放肆。
母亲让我给住在队里饲养室草屋的老张送饭。他从豫东上来讨饭生病,浪子哥给他看后吃了药好多了。我们住的都很紧张,就在那里为他櫈起了床,草屋不冷,我的父亲爷爷冬天总爱住在牛屋。
年轻人集合起来去撵兔。雪天暴露兔子的踪迹,只要你有耐心和体力,不怕撵不上。撵兔要趁下坡,它跑得快会栽跟头,你上去扑倒压在它身上,它只有就擒。谁家的狗如果有能耐,会在平野上撵上兔子叼回,得到众人的夸奖。
读过几天书的孩子们会学迅哥儿,捕麻雀。那家伙饿得心慌,却不吃秕谷,钻到筛子下噔噔噔叨几粒谷子,你还没拉倒木棒,它已经飞上树梢,喳喳喳叫着似乎在嘲笑你。不知道别人收获怎样,少年性急的我几乎没有捕获过一只麻雀,只能对百草园里的孩童羡慕了。
不知道谁联系的,说河北孟县的剧团过两天要来村里唱戏。要搭台子了,大家借来木桩大绳,篷布喇叭,欢喜如迎年戏。老人是懂戏的行家,年轻人这时很听话,叫干啥就干啥。这几年说书的少了,唱戏是乡村的节日,申洼村又是远近的戏窝,我们都打心眼里欢呼。几天后开戏,忠奸善恶,生旦净丑,爱国投敌,悲欢离合,都在咫尺戏台数层幕布下聚合,多少泪花和唾骂便在台下纷飞……
而野田的雪和麦子一片默然。它们也有自己的心思吗?看完戏,想着伍子胥的假吴灭楚,想着老杨业的撞死李陵碑,走在村外的小径,再看那雪和麦子,好像它们也充实了。人间的事亘古如斯,小麦和雪的契合也万古不移吗?
一冬的雪下不了几场,后来的雪下了就难融化。特别是阴坡,化完都等到正月底二月初了。也好,十月底的雪野能看到梅花,腊月能看到迎春,正月的残雪对着新柳,二月刚化的土地上杏花始白。没有化完的残雪对着月夜暗香的杏花,在我眼里是说不出的奇美情思。
雪也是花吧,它开得最早,对下一年来说。对上年,说开得最迟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