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客们在民间集市游走,又来寺庙祈福。游人散尽,南普陀寺庄严静谧,在虚空中呈现禅意。香火缭绕,亭庙森森,灯光闪烁。清冷的空气一股一股、无声无息渗透胸腔。我在清飔与乔木之间安顿身心。有位穿着麻织的女子闭眼,合掌,面色虔诚。在轮椅上静静地凝视月亮的她不言语,比较具备美感。
突然有充分的表达欲,心情便成了无数词、句、诗的汇合体,想告诉那个人我眼前所出现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一灯一庙。然而,然而。"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那些凄凄惶惶的诗句在内心里涌动,又随着寺庙钟声杳然不知所踪。人世间被这里的另一种时间远远推开,我的内心,格外镇定。
我别过头,看着她心意单纯、闲来无事的样子,心里微微痴了一下,永永远远。我想起了高三那年意外骨折,同样有过轮椅经历,行动多有不便。青春期情绪敏感脆弱,对路人的眼光耿耿于怀。有时拐杖弄得胳膊生疼。停下,擦泪,抬头不经意间感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慵懒地踏着步子,在和我错开的楼梯上静静地观察着我。于他,我有所耳闻,理科生,成绩优异。只是我所能感知的是自己深锁眉头,自尊心沸腾。我每天的任务依然是像个战士去对抗生命中苦难对我造成的心灰意冷,默默忍耐,艰难前行。只是我未曾想到这些努力生存的印记会被旁人放在眼里,那些注视已经悄然无声地改造我的世界。
入冬,薄雪,脚愈。那时自己深深执念川端康成的《雪国》,于空捞捞虚飘飘中进行精神构建,试图去消弭骨折带给我的阴影。去图书馆的路上,停云曼妙,好奇他人对村上春树的盛誉,随手抄起他的书,竟痴迷他的逻辑与语句表达方式。待看到眼疲,日影飞去,窗外有一个明亮的冬天。突然感受到闪光灯,我余光竟看到他坐在我的对面,笑意浓郁,仿佛可以看到他眼角淡开的纹。他独自循例的样子,有一种端然的气质。我匆忙放下书,小跑出去,慌乱中想起"踏歌而行,应节而舞",不否认,内心漾出喜悦,心灵秩序被完全扰乱。很多年后,在大学的闲暇时光去市图书馆,看着古朴的桌子上茶香袅袅,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我与他能在此见面,会不会有一堆悠悠的闲话要说,然后并肩在汾河公园转一转,天远气清。然而,我只是一个人托着腮对着茫茫的书海暗自神伤。
春至,三月渺茫,如同幻世。在办公室等待联考成绩,却不紧张,脚步散散的。夜空濛濛,幽思顿生。无心张望,不远处的栏杆处倚着一个男生,双目晶晶,仿佛是荒荒村落里一枝独秀的雪梅。那景象长时间就在我心里,那一瞬间的惊动,多年后,亦是我的光。很好奇,他看到了些什么,想到了些什么。我偏着头,与他对视。忽的看他微笑,并头微微后仰,我熟悉这种微笑方式。我知道是他。不知怎的,曾看到风月诗歌在我头脑中具备旺盛的生命力。"或许辨不清日升日落/或许看不到流云晚霞/不知道耳边溪流/咫尺可达 不知道天地浩瀚/人间喧哗/但我知道/星河在上/波光在下/我在你身边/等着你的回答"。我低头,将一缕头发捋在耳后。我的心仿佛是落入深井里的水桶,湿润里长出绿莹莹的青苔,我在静待一种未知。此后,我看到过很多很多的他,在栏杆旁喝牛奶的他,上学前慢慢走在我后面的他,人群中不可一世的他,所有模样,我思量着。即使未曾与他有过语言交流,都觉得这是一种美。我第一次这么观察过一个男性,并把他看到心里。但是这种美带有危险性,我是在用自己的前途做筹码。刚开始我只是保持着远观状态,却不断被他所制作的场景所震慑,接着便是不由得向他走近,感受到精英阶层身上折射出的英气与不凡,后来仅存的理性消失殆尽,只要有他的在场,便是我这一天的赐福。这种迷幻的幸福感让我看不见未来,在此处止步不前。这种从试探到明确的心理让我误以为这份心意终不被辜负,并常常出现幻象,这是对未来的希冀,我与他来日方长,会有无穷的共时之乐,那里有旁人无法理解的单纯。我也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情欲饱满,笑容纯净,一种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在体内生发。我走路时有点跳脱,欢喜气悉堆眼角,情意尽在眉稍。我知道他看得到,我是如此笃定。
百日誓师后,文科班放开政策,校园处皆可背书,上课也不例外。我常常拿着文综笔记本或一本诗集在教师办公室外背书,那仿佛会有种严肃性。有时他来办公室问题目,慢悠悠地途经我,笑意闪烁。或心血来潮,他拿本单词书,站在我身后,他声音很低。我茫茫不知就里,头脑混乱,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矛盾的主次方面的理论与方法论了。我落荒而逃。常常会独自发呆,带着陌生的甜蜜和痛苦,感性完全打压了理性,即使这是高三,那种心动难以自持。他的冷静克制沉静宛如海上灯塔,遥远而明亮,我因这这份虚幻的美丽而感到幸福。我告诉我最亲密的朋友,那些暧昧不清的答案让我突然想勇敢地迈出一步。我暗自下定决心,只要他走进我,跟我说说话,我便什么都向着他。
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度过备考期。他笑起来像个孩子,冷起来是个谜,一派天真。我总以为彼此都读懂对方的属性,并笃定。毕业那天晚上,机缘凑巧,我与他的班在同一家饭店预定饭桌。他们班在楼上,酒瓶碰撞声和吃喝笑骂声,他们享受食物和陪伴,还有对未来的憧憬,是年轻才有的独特鲜度。我却不知身在何地,满目皆不是寻他处。我走出有光有热的室内,失身落魄。痴痴地看着游轮珠光之色在薄暮里徜徉,在巨大的失落中我无所适从。这时我观察着他从小生长的环境,是繁华,是喧哗,是光鲜,我们始终在不同的信仰里各自生活。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走下楼来,呼朋引伴,灿烂的未来正在他眼前明晃晃地展开,此时的他是我未曾见过的,他的眼界在四面八方,宽阔有力。从他体内散发的成年男性的力量和深度,让我敬畏。五味陈杂,不忍泪珠纷。终于,我这颗暗落的心看清了庞大的命运是如何构成的,也感受到他迫不及待地走向康庄大道的无情冷酷。越过山丘,无人等候。一种被抛弃的感受在扩张,以至于眼泪滂沱都无法将其排出。只是觉得痛苦,太多的感性思维让自己只想哭,除此,再无它法。我蹲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不关心周围零星的异样目光,只是想大哭。我张开嘴,释放出声音,觉得那是灵魂的本真之音,非常真实。慢慢地,不觉得这是种情绪发泄,而是一种对自我的认知与领略。平复心情后,有恍然若梦的隔世之感。
徐志摩是多有才,一首《偶然》已经攫去了我的心。"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让我来说,我们的相遇,不过是生命偶然的交汇,互放光亮,照亮过彼此。于是感激 于是珍视。可是我们有彼此不同信仰使命,种种不合适的阻拦推动我们向前走。但是主观不可以和客观作对。从某种程度上说,顺从是种具备能量的生命模式。他不过是途径我,打开唤醒自我的仪式,体内盛放凛冽的意志。想透这番话已是多年后,我在人潮远远地看见一栋发光的房子,然后,仰视,许多记忆暗落不清。
或许我们终将渐行渐远,但我曾因你动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