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知道自己要提前离开这个世界,所以都是按照要活一辈子去准备的。竭尽所能为生活安排好一切,愚公移山一样计划着达到自己想要的美好结局。可是死神不会管你如何想的,更不会管你肩负着怎样的使命,它只管把你带走,不分青红皂白。
家庭变故
父亲其实一直在默默计划着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只是他自己也不会想到突然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戛然而止。生命的突然终结打断了生活原本的秩序,塬上森林里瞬间斗转星移,一家人的命运立刻发生了无法逆转的改变。
在这之前一切都井然有序,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在塬上生活。虽然只有一间房,但也很温馨。
隔壁住着我婆和我爷,几家人共同住在一个半开放式的院里。院里还有一棵火罐柿子树。就是那种小柿子树,熟的时候就像一串串的火罐挂在枝头。叶子都落光了,只有柿子还挂在树上,非常诱人。
我外婆家在甘肃天水下面的一个偏僻的山沟沟里,我母亲是家里的老大。外公去世较早,外婆是半裹的小脚。家里生活也比较困难,对于弟妹们来说,母亲是唯一可以投靠的人。
所以后来的很多年里,不管我们的生活如何困顿,她的弟妹还是先后投奔我们而来。就像小时候义无反顾的照顾弟妹一样,母亲从来没有一句推辞,就自然而然的接纳了弟妹们。母亲就是这样的姐姐,她承担了相当于父母的责任。
小姨投奔塬上而来
小姨投奔母亲的时候,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了,所以母亲就开始张罗小姨的亲事。
小姨长得漂亮,所以看上她的人也不少。
母亲一直很谨慎的对待小姨的亲事,生怕小姨一步走错,也怕误了她的人生。但是小姨那么年轻有主见,怎会听母亲的呢?后来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的小姨,选择了家境和人品都不理想的姨夫。姨夫是一个脑子很活泛的人,他用他的高情商追到了小姨。
小姨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嫁到了塬上,距离我们家只有几百米远。站在我家后墙根儿,一仰头就能看见我姨家的房子和门前的核桃树。
小姨婚后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太顺心,不甘心始终折磨着她,也折磨着周围的人。但是谁也拗不过命运,心高的小姨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塬上妇女。一边抱怨着一边继续生活着。
前几年姨夫因意外去世了,现在小姨一个人在塬上生活。小姨的几个孩子都很争气,没有待在农村,全都在城里生活。他们也想把小姨接到城里,可是小姨始终还是喜欢自己待在塬上生活,可能是图个自在又清闲吧。
父亲是一个倔强沉默的塬上男人
必须要说一说我的父亲,他是一个不善言谈的塬上男人。据我母亲说,父亲写着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我后来也见过他的工作日志,字体结构独特,非常耐看。
父亲对感情也很执着,认准了母亲后就再也没有动摇过。虽然长得有点丑,但是对人很温柔。父亲追求母亲的过程也是一波三折,很是坎坷。
因为外公外婆不同意,没有看上我父亲的外貌。他们一直觉得父亲的健康状况令人生疑,因为他每次去见母亲时都是红光满面的,外公外婆担心他有什么隐疾。后来才知道父亲有高血压,父亲也是因此突发脑溢血故去的。
看来外公外婆对于父亲健康状况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惜当时人们对于高血压的保健常识知之甚少,不能科学对待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知道保健和预防,否则也不至于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我母亲最初也没有看上父亲,可是父亲死缠烂打一直追求母亲,母亲说父亲的信里那一手漂亮的字首先打动了她的心。母亲自己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读多少书,但是读书写字对于她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其次是父亲的决心很大,不管旁人怎样反对,他都心意已决。
所以最后母亲和她的父母无奈之下做出了妥协,接受了父亲。母亲这才嫁到了塬上人家,却没想到开启了她的悲苦人生。
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因素也促使母亲选择了父亲,母亲和父亲结合的时候都已经各自有一个女儿了,当然不是我,是我的姐姐们。
母亲当时的处境也很艰难,她是从陕西的山里回到甘肃娘家的,山里留下了她的女儿。她在娘家过得也很不好,因为大舅觉得母亲留在家里是负担,一直毫不掩饰的嫌弃她。
母亲的女儿就在塬上对面的山里住,她不肯跟着母亲走,但母亲也没法不挂念她。所以觉得嫁得近一点总是好一点,甚至可以直接望见对面的山洼,心里会好受点吧。
父亲的女儿一直跟着我婆我爷过,父亲对老的小的也一直承担着赡养和抚养义务,也包括他的正在念书的小弟,也就是我唯一的叔叔。
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家里确实很穷。据母亲说,结婚第二天就有人冲进来抽走了放被子的隔板,说是借的该还了。至于还有什么是借的得还了,母亲也记不清了。
总之就是一穷二白,家里负担还重,房子又少又旧。但是母亲并没有气馁,把自己的生活过得热火朝天的,母亲的为人在塬上森林里广受好评。
母亲聪明漂亮,又很泼辣勤快,性格直爽还多少有点文化,所以在塬上人家算是拿得出手的好媳妇了。我爷就经常对别人夸赞母亲擀面的好手艺,一家人也因此觉得很光荣。
婚后,父亲对母亲依然很好,母亲也算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吧。那时候大环境就是那样的,普通农村人家的生活也就是那样。平平淡淡但是也跟别人家没什么分别,大家都过着一样的日子。
父亲在西安工作,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两边跑。父亲已经都计划好了要盖房子,母亲说他在准备材料,打算手头宽裕的时候就盖,可以让全家都住得宽敞一点。依我看来,其实他这个计划实现起来很难,因为家里负担太重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梦想成真。
塬上人家最头等的大事就是盖房,谁家能盖新房那就是最值得庆贺的了。每户人家的儿子们都会为了盖房而拼命赚钱,盖房可以说是为家里争光的大事了。父亲当然也攒着一股劲儿要做这件事了。
虽然生活很拮据,但是父亲和母亲很和睦。虽然双方原生家庭压力都很大,但是父亲也能都安排好,所以那点工资都平均分配给了好几个家庭使用,父亲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他牢牢拴住了母亲的心。
父亲有时候回塬上来,会帮我们洗脚剪指甲,还会带着我们去逛。只不过我们对此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能从母亲那里听说了。
母亲有时候带着我们去西安陪着父亲待一段时间,虽然挤不上公交车,但是也可以徒步逛一逛开开眼界。只不过那个时代母亲是无法一直留在城市的,因为她和我们的户口都在塬上,要在塬上干活挣工分才有饭吃。
噩耗传到塬上
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也是极好的,可惜意外就那样突如其来,打破了一切平衡,也打碎了全部的希望。
父亲突发脑溢血身亡,当时年仅37岁。
噩耗传来,母亲崩溃,几近精神错乱,靠打镇静剂才活了下来。
我和弟弟分别只有五岁和三岁,什么也不懂,甚至连死了是什么意思都不太懂。只会傻傻的盯着看大人们说着哭着,抹着眼泪,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们,用温柔的双手给我们套上孝褂。
后来的事我无从知晓,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跟我说过当时的细节,处理后事的过程。我自己也没有勇气去问谁,去了解,也许那些事都已经化作故纸堆,尘封在记忆深处了。
我倒是牢牢记住了一个细节,就是我们披麻戴孝跟在父亲的棺材后面哭着,母亲痛到撕心裂肺,昏迷不醒,惨状简直无法形容。
那应该就是人们说的“扔下”吧,父亲扔下了我们娘仨自己走了。从此我们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了,世上唯一疼爱我们的人永远的走了,再也不会背着东西从院里进来了。
在塬上农村这样的事堪称天崩地裂,无法承受,所有人对此都只有一声叹息,无能为力。父亲的早逝改变了我们家生活的轨迹,也改变了我的性格,更改变了家族的命运。
当时父亲是在单位出事的,所以单位给出了两个选择,一是一次性给予一笔补偿金,二是安排家属工作,好让其抚养孩子长大。
这是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的,我觉得听上去也很合理,那个年代的单位也差不多会这样处理问题吧。只可惜母亲当时成了废人,没有思维不能做决定,所以有人替她做出了决定,选择接受了那笔一次性的补偿金。
死水怕舀,活水才能真正解决问题。这个道理多么浅显易懂,可是当时的长辈们却没有充分考虑。我只能这样推测,也许当时所有的状况都迫切需要一笔钱来解决问题吧,可是最大的问题难道不是活人的生计吗?死者已矣。
这个决定现在看起来是太短视了,算是二次摧毁吧。真正毁掉了一个家庭,让娘仨的命运从此踏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笔抚恤金分成两份,既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对于解决今后无穷无尽的问题更是杯水车薪。如果当时做决定的是母亲本人,那她应该会选择接受安排工作,那个年代安排工作可就是铁饭碗了。那么我们应该会去西安生活,不管干什么,哪怕在食堂做饭或者打扫卫生,每月也有收入,至于被迫迁徙到新疆去吗?
只是没有如果。
塬上人家的命运颠覆
慢慢恢复理智的母亲带着我们继续在农村过日子,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分别。因为父亲活着的时候也不在家陪我们,在外工作,但实际上命运已经彻底颠覆了,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艰难,每况愈下。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着我们的生活,一切全靠她坚韧不拔的毅力和坚强的意志。也许正是为母则强,让母亲在经历打击后还能够独自为年幼的孩子们撑起一片天空。
最主要的就是没有了经济来源,仅仅依靠土地上的那点收成,只能勉强解决温饱问题,而我们不可能光靠吃饭活下去。尤其是我还在读书,我弟年幼,我们还要穿衣还会生病,生活需要钱,这是无法逾越的现实。
就算再辛苦,母亲也能扛住。她想学个手艺,搓麻花或者缝纫,除了种好地外,再做点啥生意,赚点小钱养活孩子。
她想跟村里一直做麻烫生意的女人学一下手艺。我婆过年前请人家来家里搓过一次麻花,我母亲不辞辛劳地和面帮忙,想学习一下,没想到最关键的环节人家没有让母亲参与,只在第二天早上给了母亲一些炸好的麻花,塬上叫做麻烫。母亲心里好失望呀,一个希望破灭了。
后来她又想通过我大婆家的我大姑,在宝鸡找个活儿干,找个地方摆个缝纫机给别人做衣服也行啊,托来托去都被婉言谢绝了,不是帮不了而是担心母亲出去了就不要俩孩子了。
这个逻辑我给负一百分,哪个母亲会抛下孩子自己去过好日子?有那么狠心的母亲吗?我的母亲绝对不是那种人,她只不过想要一点帮助来改善我们的生活而已。
我很遗憾,母亲没有能力突破自己认知的牢笼,不能通过自己的力量改变生活,也不能通过亲人的帮助改变生活,生活只能困顿下去。
这是那个年代的悲哀,农村妇女根本没有能力踏入城市去找工作,除了接受亡夫单位的工作安排,但这唯一的机会也早已错过了。
对于父亲过世后我们在塬上的生活,我说不清楚,年纪太小了,没有那么早熟,也不太懂。但是现在想一想就知道,当时母亲独自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农村,生活有多艰难了。
我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片段,可佐证那时的处境之难。弟弟当时有“气死病”,动辄就哭下去不出声了,把母亲快要吓死了。我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所以经常不停地哭,或者产生幻觉,也把母亲整得够呛。
这还都是自己可以处理的事,关键是还有外面的事,就没那么容易搞定了。
农村人的劣根性在此时暴露无遗,欺负女人孩子,主要表现在收割麦子时,不按界碑按自己的坏心眼来割,而且还是我们院里对门的邻居。好强耿直的母亲气不过,就骂了几句,结果被对门的男人挥拳打了。
母亲连气带伤住在医院里一个多月,心痛和身体的痛就像一只巨大的黑手紧紧抓住她摇晃着,使她自父亲去世后刚刚缓过来的精气神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我对此事的印象一直成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对于孩子来说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母亲被人打伤。我弟那时更小,面对此事,他内心的阴影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产生的不是恐惧而是仇恨。这从他说的话里可见一斑。他说长大了要把打人的罪人房子点了,当然是童言无忌,但是幼童表达愤怒的方式让人听上去心痛不已。
年幼的孩子有什么能力抵御人生的阴暗?除了暗自下定决心,长大了才能对抗黑暗啊!
我被领着去医院看望母亲,我当时的恐慌和害怕至今都让我心生恐惧。
不敢面对那个头上缠着绷带,躺在床上,说话带着哭腔,眼神里全是绝望的母亲,真的不敢……没有人会留意我害怕什么,只管拉我过去,我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站在母亲病床前,母亲的脆弱对我的打击绝对是致命的,我从此再也不是儿童,甚至不是少年了,我直接越过了那两个阶段。但我也不是青年,我对命运的安排无能为力,我的改变就是变得更内向自卑,同时也暗暗的发狠心,我一定要改变这一切。
那时候的生活到底怎样,我竟然忘的一干二净,这是选择性遗忘,不想记着的都会忘了,留下的就是想记住的,可是我竟然记住了那些悲伤绝望的片段,又是为何呢?可能是为了激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吧,不要让那些痛白白弄伤了自己,一定要康复然后反击那些痛,是这样吗?也许是的。
塬上人家的内部裂变
如果失去了顶梁柱,人心就涣散了。爷爷奶奶竟然惦记起母亲手里的抚恤金了,要拿来还债,还什么债呢?是我母亲还未嫁过来之前的债。银行的信贷员被二老支过来找母亲要钱,结果被母亲问的哑口无言,红着脸去训斥了二老一顿。此事便就此作罢了。
紧接着更离谱的事发生了,我舅爷竟然被二老打发着来找母亲要房租,母亲彻底崩溃了,卷起棉衣转身就走,也根本顾及不到我和弟弟了。我舅爷后来反应过来了,立刻追上去劝回了母亲,连连道歉。
二老和舅爷何其糊涂啊!说到底还是惦记那点抚恤金啊!可那是抚养两个孩子长大的一点点保障啊,怎么能全部拿去呢?就算二老再穷再难也不至于啊?
母亲以一种从历史的尘埃里随便一拣,就拣出来了的感觉来讲述这件事时,我很震惊。后来一想,也许是那个年代生活实在太困难了,导致人的理智总是很难跟自己不分开吧。母亲由此确定那个本已风雨飘摇的家很难再待下去了。
家里总共三间土房,我们娘仨住了一间,厨房还是另搭的小棚棚,上面铺着牛毛毡。
我们住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经常漏雨,有人提议爷爷给维修一下,爷爷说他自己的事都顾不上呢。也许爷爷真的年迈糊涂了吧,他忘了自己的两个孙子还住在里面呢。
突如其来的意外完全击垮了人们的理智,时代性的困窘和物质匮乏,让人们不断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现在看来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所以母亲才会做出离开塬上的决定吧,真的就是走投无路了。
到底是怎样确定要离开的,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记得生活从父亲过世后就不断翻天覆地的变化着,没有消停过,每一天都是心惊胆战,每一刻都心惊肉跳的。
所以我选择性遗忘了那些具体的生活细节,唯有那些很深的伤口就算痊愈后也会留下疤痕,所以才被印在了记忆中。
离开已成定局,等待着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没有人知道,因为我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新疆。
塬上人家迁移到边疆
行李打包,户口携带,拖儿带女,带着再也不会回来的决心,母亲带着我们离开了塬上,奔赴我们的下一个生活阵地。
这一走就是千里之遥,坐火车坐汽车坐牛车,一个礼拜才到目的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五师某团场。
毫无疑问,这么偏远的地方应该再也没有人会歧视我们了,也逃开了那些纷争,不管是家里还是村里,所有的一切应该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新生活要开始了,母亲甚至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遍地都是木柴,渠道里水哗哗流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非常友好,都跑过来问候,还带来了他们自己种的瓜果,自己做的吃食。母亲想当然的以为从此以后,只要勤劳就会改善生活的面貌,给自己的孩子最有保障的成长环境。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该多好啊!
可惜并非如此,新的噩梦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们从此不是踏上了迈向幸福的康庄大道,而是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们以为远走就能解决生活的困顿和无奈,可以摆脱眼前的黑暗和无助,结果没想到却陷入了另一场更深的困顿和黑暗里。
生活不会一帆风顺,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来,但是我们真的需要坚强,更需要理智,不要轻易被灾难打倒,不要被困难吓住,要相信自己可以战胜困难,而不是任性地逃跑和回避,那不解决问题,甚至还会产生新的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