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走最后一里路

病房消毒水的气味随着第三十八次推开门时混进了桂花香。赵敏望着病床旁心电监护仪跳动的绿线,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在工地被钢筋划破腿时,也是这般固执地不肯打麻药。"省点钱给丫头买参考书",他咬着毛巾让工友缝合伤口的模样,和此刻插着胃管昏睡的面容重叠成同一种倔强。

护士进来换营养液时,赵敏摸到白大褂口袋里硬邦邦的U盘——里面是新区体育馆的竞标方案。作为建筑公司老板,她本应在会议室舌战群儒,此刻却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帆布包。父亲后背的伤疤在擦拭时硌着毛巾,那是当年暖瓶内胆碎片留下的印记。98年的洪水漫过二楼窗台时,父亲背着她蹚过齐腰深的水,滚烫的开水混着血水在他背上凝成暗红的痂。

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在掌心画出歪扭的圆圈,"回家。"赵敏眼眶发烫,这是1998年发洪水时父女俩发明的暗号。那年她十二岁,趴在父亲背上看着漂过水面的塑料盆,父亲用树枝在水面画圈:"等水退了,爸带你去江边放船灯。"

赵敏正蹲在开水房搓洗父亲的病号服。泡沫里浮起细小的血丝,像极了她刚创业时熬夜画的施工图,铅笔灰混着鼻血染红草稿纸。突然想起那年父亲把退休金存折拍在桌上:"拿去,别让人说咱家丫头比男娃差。"

霜降那天,父亲突然能喝下半碗米汤。赵敏举着平板给他看体育馆的3D模型,老人混浊的眼球突然泛起光亮:"悬索结构...像你小时候扎的蜈蚣辫。"她浑身一震,想起高考前夜父亲对着她乱糟糟的头发束手无策,最后用麻绳和钢夹发明的新式编法。

命运的转折来得比心电监护仪的警报更急促。父亲在深夜突然血氧骤降,赵敏握着护理记录本的手抖得不行,蹲在手术室门口把"平安""坚持"四个字描了上百遍。此刻她一笔一画临摹父亲教她的颜体,"坚持"的竖钩刺破纸背,墨迹在泪水里晕成黑牡丹。

立冬清晨,父亲回光返照时异常清醒。他盯着窗外那棵半边焦黑的老槐树,喉管里发出嗬嗬的气音。赵敏把耳朵贴近才听清:"89年盖百货大楼...雷劈断的树桩...我们拿沥青糊伤口..."她转头望去,焦枯的树洞里竟钻出嫩绿的新芽,在寒风里抖成倔强的惊叹号。

殡仪馆的告别厅飘着消毒水味,赵敏突然发现帆布包里长出霉斑的U盘。三个月前她亲手绘制的体育馆图纸,此刻正在市规划局展厅投射出璀璨光影。当媒体追问设计灵感时,她摸着手腕尚未消退的圆形红痕:"有位老师傅说过,伤口结痂的地方,最扛得住风雨。"

回程时路过老百货大楼,焦黑的槐树已抽出三尺新枝。赵敏把父亲最后一身病号服埋进树根,起身时接到女儿的视频电话。镜头里的小女孩正用钢夹扎头发:"外婆教的新编法,说叫风雨桥。"夕阳穿过钢索结构的体育馆穹顶,在满地银杏叶上洒下细碎金光,恍若那年漂在水面的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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