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河世泽(下)
第二日一早,东方天色泛白,已经放晴了。他二人弃了水路,先置备了一些干粮,又去一户农家中取了不知何时寄存的两匹马。墨苍玄与那农家汉叙过旧,两人便骑了马,向西过了临清桥,择路向贝州前行。一路墨苍玄便给他介绍些风土人情,军政地理。说起他一故友名叫张元和,医术颇有独到之处,便在贝州城西索居,正可顺路请他诊治,林甫煌点头称是,不自觉驱马快了几分。
此回一路顺利,不到一上午光景,便来到一片密林之前,那林甚是茂密,看上去似乎浑然天成。只是树木交叠竟无道路可循,二人只得下马而行,只见墨苍玄东绕一下,北走一段,西折一番。行了不久,忽见林中似乎隐隐有一条羊肠小道,二人沿了道路又走了约莫一里。忽然眼前豁然开朗,疏林交叠,石径相错。远望两间茅屋临水而建,茅屋背后,却不知哪里来的一座小峰,峰上一股清流正落入湖水之中,湖边又有一簇枫林,红的异常,林下布置一石桌,古朴有序,乃是一处小苑。
走得近了,只见一口剑斜插在地上,一人闲倚竹凳,他右手高举一书卷,背对二人,正自入神,旁边一名女童,扎两只小辫,正用一只竹扫帚清扫地上枫叶。
“哈,难得,难得!”只听那人忽然开怀畅笑,似乎正读书入迷,自有所得。
“难得好友一笔纵横程,啊……该是墨苍玄来访寒舍,真是稀客,稀客啊!”他说这稀客两声,缓缓将手中书卷放在桌上,拿起上边的一只羽扇,站起来,缓缓转过身来,只见这人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面色白净,双目向二人一看,墨苍玄直感到一阵温情,阔别三载,故友容貌竟似一点儿未变。但林甫煌觉这目光,似乎如潭水深渊,一望无尽,竟不由得避开了去。
“茗儿,奉茶,用东首三尺水。”
“是!主人!”只见那名女童将扫帚一抛,那扫帚已稳稳立在树旁,那女童一个转身,向二人微一欠身,径向草屋东侧取水。
墨苍玄微微一笑,道:“哎呀,见过‘妙手乾坤’元和先生,这般悠闲,真是令人艳羡啊!”
“哈,既是艳羡,此地还有草茅两间,何妨长住?”那人目光含笑,道。
“住也好,只怕是先生你之香茗、清波禁不起我这草莽之人豪饮啊!”
“哈哈,香茗没了,还有粗茶,此地名唤清波苑,自有饮不尽之清波,只是一再称呼先生,可是好友你会嫌弃吗?”他使羽扇向那湖水一挥,笑道。
“那依好友看,此回我能住得几日呢?”墨苍玄一笑,道。
“嗯,你脚步匆忙,不似久留之人呐。”张元和看了他一眼,摇了两下羽扇,又背身过去,说道。
“唉!”墨苍玄故意长叹一声,道:“实在是身不由己啊!我遭人算计,却是无端想起你!所以我才踏上此地,却不由怀疑,该不会是好友你,派人下手?”
“哈哈,看来是我低估好友你之本领,还是让你找到我,果真还是要我亲自动手?”只见他说话间一个旋身飞出,已到了他二人身前。
“哈,好友请便。”墨苍玄一笑,伸出右手臂,道。
张元和神情一敛,搭脉上手,闭目反听。一睁眼,摇了摇头,道:“嗯,本门功夫,可惜,太着急了!”
“哈,难得倒你吗?”
“自然有百种方法可解。”说话间,只见那名女童端着一壶热茶并三只茶杯走来,张元和道:“先品茶吧!此水乃是去岁冬月,收集来的湖上初雪,埋入地下三尺,甫经寒霜,别有一股冷冽。”
说罢,缓步走过去,那女童早将三杯茶斟好,恭立一旁,林甫煌上前向张元和行了一礼,叙了身份,三人分取茶饮了,张元和又看向林甫煌,道:“这别苑景致也不寻常,茗雪,你便带这位林公子好好游览一番。”
“是!”那女童应了一声,道:“公子请随我来。”林甫煌知他二人有话要谈,自是随她离开。他二人坐下,张元和续又说道:“你若在此住半年,我有把握能让你恢复如初。”
“一个月呢?”
“九成,终有祸根。”
“若我一刻也耽误不得呢?”
“继续奔波,不仅仙佛难救,吾儒亦无能为力矣。”
“那依你手法,可有暂缓之法,待此事结束,我便来此长住叨扰,如何?”
张元和却正色,说道:“听我一劝,当今形势,各人自顾不暇,未必便会听信你之谏言,况且生死本自有天命,又岂是你一人能可扭转。再退而言之,不出手,尚能保持中立,一出手,未必不是助纣为恶,眼下诸王,哪个仁义?”
“哈,好友说的是,但身在局中,或虽不能阻天下运势,却也有许多旁观所不能及之事,那便够了,又岂不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且不论这儒门圣教,于自己也是义所当为。”
张元和明知他说的有道理,淡淡道:“你若执意如此,我只有一法,但……”
墨苍玄顿了一顿,问:“是何方法?”
“正是雪上加霜!以外力锁你部分功体!”
墨苍玄一笑,道:“我也左右思索过,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
“嗯,此法虽于功体有损,却能延缓你之经脉衰竭,此后处处以避让为先,切不可再逞强!”
墨苍玄起身,道:“是,好友这便动手吧。”
“唉,我这一番,也不知是害你还是助你,总是……姑且随你意思吧。”说话间,只见张元和放下羽扇,运气于掌,向墨苍玄胸口拍去,他一掌既落,似着非着之际,忽然身影飘忽,已到了墨苍玄身后,又向他背后同样拍出一掌,此掌却是结结实实打在背心。
“静心,定气!”他一声叮嘱,又忽然绕回墨苍玄面前,伸指向他紫宫、巨阙双穴点过。墨苍玄只感一阵气闷,不敢强行运气,片刻之间,只觉气脉一滞,顿感一阵昏沉。
“坐下歇息片刻吧!”张元和施力完毕,又拿起羽扇,轻摇了一下,缓缓说道。
墨苍玄坐下,苦笑一声,道:“哈,我便知此行终能如愿。”顿了一顿,又说:“但愿不久,就能回来和你一起品茗论棋。”
张元和听得此语,眼神一亮,问道:“嗯,你是说这个少年吗?”
“正是,你也看得出此子乃是可造之材,再者,也算是尽一点故人情分吧。”
“嗯,我倒不知你何时与沈一浮有如此交情。”
墨苍玄听他还是直呼长辈名姓,不禁开怀,笑道:“幽居了十五年,你还是一点儿不改,哈哈,好友功力深厚,看得不差,不过倒不是因为沈先生,此中缘由,一时也难说的很。”
那人一愣,道:“十五年了?是啊,连五弟和玉儿也已经成亲了,他二人当时不知你的去处,便托我带口信给你,嗯,今天算是我带到了。”
“好事!你这口信带的倒真是及时!我该说,辛苦妙手神医了吗?”
“哎哎,我是乐得清闲,反正你也去不了,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明白小辈心意就好。”“只不知雪友如何了?这几年,倒是少有他的消息。”
“确实,此去幽燕,我亦当寻访雪友一番。”墨苍玄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们三人同在瀛州求学,相互学习研讨,玩耍切磋,比拼六艺功夫时的悠闲时光,当真是恍若隔世。
张元和见他沉思,道:“待此事结束,你可否带他到此一住。”
墨苍玄低头想了一想,道:“我答应你!”
张元和一笑,道:“嗯,得你墨家巨子一诺,我自当放心。那名少年呢?是随你去,还是暂留此地等你。”
“他似有要事要去往瀛州,正好同路。”
张元和又斟了两杯茶,道:“那也好,此去自己多加小心。”
墨苍玄笑道:“嗯,趁着风雨未兴,我还是早早动身为好。”
张元和苦笑一声,道:“稍待片刻。”说罢起身进了茅屋,取出两瓶药丹,道:“红瓶之中,可助调气,两日一用;紫瓶之中,是疗伤的药,知你用不上,所以只备了三粒。”
墨苍玄知道那伤药难得,仔细接了装好,也不言谢,却问道:“你说,门户之见,当真那么重要吗?”
张元和叹道:“现今天下,不依门户便无以自高者众;也许待将来民智开化,自然也就不重要了,只是我们三人看得到吗?又或者,咱们避世而居,也就不用理会这些了。”
墨苍玄道:“既有了这一目标,你我便该奋力一行,以望后世不会受此牵累,便不枉此生了,你说是吗?”
张元和摇摇头,道:“只怕是你为天下人牺牲了所有,他们反倒要误会于你。”
墨苍玄道:“哈,连你也会在乎别人的想法吗?”
张元和长笑一声,道:“我既爱好行医,自然是该关心别人的想法。”
他二人东说一句,西说一句,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看见林甫煌随茗雪绕湖而回。
墨苍玄道:“我们也该告辞了。”
张元和道:“再稍待片刻吧。”说着回身又去屋里取了一个包裹出来,道:“我不喜荤腥,你,带上这些素果上路吧。”
墨苍玄双手合什,笑道:“吃了你的斋食,难道大师竟要打饿七不成?”
张元和闻言亦笑道:“哈哈,未见雪友,你便受他感化了,我自要打,她却是不允呐!”说罢,信手向茗雪一指。
墨苍玄一看,见林甫煌并茗雪已走到附近,茗雪见主人一指,不明所以,姑且依旧呆呆站立;林甫煌却见墨苍玄眉头舒展,知他心情大好,便也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以为他的伤势终于医好了。当下二人辞行,张元和道:“让我一曲相送吧。”墨苍玄笑道:“再好不过了。”与林甫煌沿了来时的路,踏着琴声而去了。
张元和看他二人背影终于渐远,停下抚琴的手,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纷争武林,终归是无奈又可悲啊。但愿……”茗雪却并不言语,默默收了茶具,继续扫那枫树下的嫣红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