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汉现在每天必做的事情,是到夹山村七里外的一个小卖部去给远在城里读书的儿子打一通电话。小卖部的店主矮矮胖胖的,极好说话,平时虽说打电话给城里的定价是五角一分,可他从来就给老汉去掉零头,只收五角。不过吴老汉是个厚道人,每次手里必定攥着五角一分。
吴老汉早年死了女人,独自拉扯着儿子,每天起早贪黑地做农活,——为自己做,也为别人雇佣了做。他的儿子很懂事,虽然不是十分聪颖,但从小就很刻苦,成绩在班里也算是名列前茅。老汉对此从未表示过什么,他一直认为儿子平安就好。山区的夜晚总是寒冷的,他们住的那间破瓦屋,经常被风一不小心溜进来;如果环顾四壁,再细数一下他们的家当,则是一条发霉潮湿的被子,一只两人合用的土碗,还有大小不一、有些生锈的硬币。多年来,在每个不定时的饭点,父子俩或是儿子守着碗或是老汉守着碗,就是不肯独自一个人吃。就这样日滚着日,年滚着年,父亲老了,儿子大了。
又是一个平凡的日子,吴老汉走在去小卖部的路上,心底里倒是没有回忆这些往事。他现在想的是,儿子考上大学了,有出息了,老汉心里真高兴——除了高兴,老汉想不出别的词来。如今已是深秋时候,路边的茅草黄了一层又一层,踩在脚下还算柔软,老汉盘算着收了它回去为儿子做个枕头。又走过一处狭窄的地方,左右两边是杂乱丛生的藤蔓,老汉每到这儿都念着:千万不要把钱给弄丢了,在这里可找不着。不过这一切想法都是一霎的事,老汉又扳着手指数日子,后半路上一直在脑海里重复反问着:儿子该回来了吧?
过不了多久,他到了那个小卖部。店主正用着自己的电话和那头的在说些什么,老汉也没怎么管他,就在一旁三言两语地听着。老汉老了,那条平日里为人披星戴月干农活的脊梁弯曲了下去,头皮上粘着似的有些许无光泽的灰发,眼角带着泛白的难看的褶皱和斑,两只耳朵愈显得不中用,而粗糙皲裂的大手里紧握着的是留给自己和儿子通话的五角一分。
话筒的那头传来了几个模糊的字眼:“急救室……注射……衰竭……”并且伴随着店主的喃喃自语。老汉听不太清,也听不太懂,不过看出店主的脸色很不好。老人到底是操劳多年,精神易倦,靠着一张藤椅打了个盹。店主的话越发轻微,和电话那头的人像是两个孩子般讲悄悄话。
老人的鼾声忽地止住了,随着一声梦呓般的混杂在喉咙处的响动,他醒了。店主的脸色不再像刚才那般难看了,老汉心里想。店主招呼他接儿子的电话,老人握住电话的瞬间手有些抖,差点摔了电话。电话那头,是儿子一如既往的声音,老人用他半聋的耳朵听得真真切切的。虽然大部分没听清,但老汉也不过是想听听儿子的声音,老汉一直以为儿子平安就好,只是现在更想确切知道儿子回来的时间。电话里,那个声音沉寂良久,然后似是逃避和不安地吐出一句话:“就……下个月底吧……”随后是电话挂断的嘟嘟声,一连串地像是不断浮起又沉下的无奈的泡沫……
老人心里有些许不祥。不过随后他就抛掉这种感觉,仍是付出五角一分,店主还是收他五角,好似往常。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老汉天天守望着儿子归来,给他瞧一眼;又天天去打电话,可不知怎么,儿子似乎是忘记了约定的时间,三头两次地不接电话。马上就是月底了,但是儿子就是没有回来。再然后,则是漫长无期的守望与等待……
老汉渐渐明白了内在的原因,可是他不愿意说出来,更不敢说出来,除了每天去小卖部,别的什么也不干,即使次次都是失望而归。
后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村民发现老汉不见了踪影,店主也好久没遇到老汉了。忽地一天,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追着一只土狗进了那间瓦屋,里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那儿,面前是一只黑了的碗,地上散落着许多五角和一分的硬币,像是在守望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