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中旬,我因为参加杭州的一个会议,回到国内。往年这个时候我都在学期当中,教务在身,所以很少有回国的机会。今年正碰上春假,再作了些课程调 整,得以回国两个星期。第一件事,是看望年迈的母亲,她因老年痴呆症病情加重, 住进老年护理院已经一年有余。本来两个姐姐说好今年春节带母亲出来到饭店吃饭 的,因为天气原因未果。现在趁我回来,了了这个心愿。这个时节,街上时不时有 樱花、海棠花映入眼帘,倒也是意外的惊喜。往年这个时候,都是两个姐姐代我去 父亲坟上祭扫。今年的祭日,我碰巧在国内,自然不能错过。买了些菊花,纸钱, 锡箔,上午由外甥女开车,两个姐姐和我同行,去苏州公墓祭拜父亲。父亲的墓地还 是老样子,只是旁边又增加了些新面孔。想想父亲离开我们,差不多近 20 年了。
父亲是 1994 初春节前在医院去世的。他觉得睡不着,想呕吐,其实是脑梗 的先兆,小医生用了“安定”,想让他入睡,其实对脑梗是用错了药。父亲就这样 走了。那时家里觉得我在美国做学生,先前回国没多久,没有能力回来奔丧,所以 岳母打来电话只说我父亲身体不行。等丧事办完了姐姐才告知我父亲去世的事。父 亲病重,并不意外,但 1993 年回来见面后短短半年,他就走了,还是有些突然。 第二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是上海家里我和父亲在吵架,吵到激烈的 时候,醒了。
(二)
我最早的记忆是跟着母亲坐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穿过南京路,对父亲的记忆却很晚才有。小时候因为调皮,而且没有其他托儿所小朋友乖巧,常常被阿姨罚站, 不准吃饭。后来换了个幼儿园,才安稳下来,这些事都是母亲在操持。我家住在四 川北路丰乐里的石库门房子里。父母带着三个年龄相差 6 岁的小孩,生活不富裕, 靠两个人收入,也算过得去。春节是最开心的时候,磨水磨粉,做汤团,我是主 力。馅用芝麻和脆饼磨碎,再用生猪油、糖捏匀了,大大的个,比宁波芝麻汤团大 了几倍。家里的保留节目还有用砂锅做的狮子头,下面是青菜底,用文火炖得又鲜 又嫩;还有梅干菜扣肉、东坡肉,这些都是母亲的拿手好戏。父亲特别喜欢吃肥 肉,几乎是无肉不欢,这恐怕和他早早得了高血压有关。我上面是两个姐姐,我在 家最小, 所以更多地被照顾。听说小时候二姐把大厨玻璃弄碎了,罚了跪。 我没 有被打被罚的记忆。父母要惩罚我时,老一辈会护着。我小时候的毛病是“赖地 皮”,毫无征兆地不高兴起来,就往地上一躺,死活不起来,直到灰头土脸,满身 全是脏的。我就这样得了“赖地皮”或“量地皮”的雅号,弄到父母头疼,直到上 小学碰上班主任来家里看到了这“量地皮”的德行,从此治愈了我这臭毛病。
刚上小学没多久,教室里来个几个带红袖章的人,听说是“革命”了。过了 几年,我就开始唱样板戏了。那时父亲开始如影随形地跟我在一起。父亲小时候是 戏园子泡大的,对裘盛戎、马连良等如数家珍。不知怎的,父亲就搭上了一批喜欢 唱戏的大朋友、小朋友--刘老师、二六、胡耀明几个是中坚力量,后来又有中山北 路和田路那边的京剧姐妹加盟。小的唱《红灯记》,大的拉京胡。周家嘴路的王家 兄弟,一个拉京胡,一个弹月琴,也经常串门。在孩子当中,拉京胡的二六最大, 当时大概十三四岁,我和胡耀明只有八九岁。 三十多岁的小个子宁波人傅师傅则 是铁杆粉丝兼后勤总长,在大家的怂恿下偶而也会用浓重的宁波腔唱上几句京剧。 那时的中国除了样板戏没有其他娱乐,所以我们那些年还着实玩过一票。我小学四 年级那年,学校排练《智取威虎山》第三场“深山问苦”,我扮演杨子荣,在虹口 区巡演了十场。父亲和傅师傅几乎场场跟随。后来父亲有意要培养我,请了上了年 纪的刘老师指导,晚上在弄堂里舞棍弄枪,让邻居怀疑走火入魔。两个姐姐也学过 拉京胡,但最终不了了之。父亲曾经很卖力地想让我成为专业演员。外地有两个文 工团对我有些兴趣,但最后未果,恐怕是年龄太小。记得有一年总政文工团来上海 招人。拉京胡的二六是应邀前往,父亲带我不请自来,被招生人员敷衍了过去。我 少不更事,对此无所谓,父亲肯定有些失望。
(三)
我长到十三四岁,开始了青春期逆反,常常不满父亲,甚至逢事必反。有时母亲就会训斥你怎么这样对父亲说话,我不吱声了,父亲脸上就会有些歉意,看得 出来他不喜欢母亲对我的压制;他不愿对儿子施压,造成不平等关系 。
我和父亲的争执,有时是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上中学的一年,我接触了 关于“好是相对的,坏是绝对的”之类疑似哲学命题的讨论,就现买现卖。父亲不 明白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请来里弄辅导员俊川裁决,他也摸不着头脑。那时还 在文革期间,所以即使争论,今天看来,也是些蛮可笑的问题。我 1979 年考入大 学,让父亲刮目相看。成了大学生的我自然更加振振有词,与父亲的争论主要在有 关民主的问题上。父亲是铁杆毛派,力陈毛时代给他自己带来的生活变迁。我则身 处 80 年代启蒙运动中心,对红色卫道士作出强烈抨击。有一次在厨房吵架,父亲 赶忙把门关上,让当时的我觉得很吊诡和讽刺:一个害怕自己儿子随时可能因言得 罪的人,怎么还竭力袒护这个制度!
上大学开始一直到我离开上海,父母住“前楼”,我住一楼和二楼之间的 “亭子间”,结婚有了孩子的大姐一家住楼下前后客厅(典型的石库门结构)。二 姐当年上山下乡了,后来恢复高考读了师专,在安徽的地方报社工作,所以不在上 海。有一次在饭桌上我和父亲争论起来。6-7 岁小外甥女抗议了,你们别吵了, 我这心里砰砰跳。我这才意识到和父亲争执的激烈。 那时我年少气盛,成了大学 生了,自然对弄堂里的闲言碎语,小肚鸡肠,欺凌弱小不以为然。弄堂里邻居吵 架,我也喜欢多管闲事,父母说别人的事何必你去插一杠子。我那时觉得父母胆小 怕事,俗不可耐。
还有父亲的苏北口音当时也给我带来困扰。上海人的地域歧视,莫过于对苏北人的态度。苏北人在上海多从事理发澡堂等“下等”活儿,在上海被歧视是人人皆知的。家里如果是苏北人(上海人会用最鄙夷的口吻称你是“江北人”),简直是与生俱来的身份污点,我对此讳莫如深。父亲小时候在江苏东台长大,上海话有苏北口音,不是上海人可能听不出,但从小在上海长大的我对苏北口音非常敏感。
所以在中学念书时不愿意父亲和我的同学多交谈,生怕被同学说自己是“江北人”。弄堂里邻居说我家是苏北人,我也会辩称我是安徽人。有一次我和父亲在隔壁邻居董家看足球赛电视转播,我当着邻居的面鲁莽地打断了父亲对足球的评论。
父亲很生气。我起先没意识到。回到家,他冲着我说,“我是不是给你坍台?”我愣了,一时无语。我的小外甥女说,“外公生气了”。父亲叹了口气说,“现在气不动了。”事情也就过去了。其实事后我很想对父亲说对不起,中国人不习惯说道歉的话,哪怕对自己的父亲。我们的文化中太多的迂回,父辈也从来没有教过我们如何表达自己,搞得心情很复杂。
(四)
父亲去世后我写信给同窗好友平心说起过我做的与父亲吵架的梦。平心来信感慨地说,我们和父辈之间真是有很多好写的东西。记得读大学时,77 级的陈保 平写过一篇《致父亲的一封信》,在中文系引起不小的震动。我们 77-79 级大多 是 50 年代生人。我们的父辈则是民国生人(父亲生于 1923 年)。这两代人经历完 全不同,出现严重的代沟是很正常的。我们八十年代的“审父情结”则与我们的启 蒙觉醒有关。然而在当时,对父亲的生世并无追溯的兴趣,直到最近几年我整理家 史才对父亲有更多了解。
1890 年左右,我曾祖父 16 岁那年,离开安徽休宁,经人介绍到苏北东台在 当铺里做学徒,由于精明能干,若干年后当铺老板将女儿嫁给了他,生有三男一 女。后来他自立门户,还经营盐业,家业一时兴旺。无奈“富二代”不是鸦片成 瘾,就是赌博成性,很快潦倒。我祖母在父亲三岁时早逝,祖父谋生无能,将父亲 过寄给当地商会会长、戏院老板陈耀卿抚养。陈家无子嗣,对父亲自然宠爱有加。 所以父亲的童年还是快乐的,这里包括京剧的熏陶。
1947 年父亲 24 岁那年来到上海投靠在银行供职的舅舅,先在布店做学徒, 后来在兆丰纱厂做采购,去各地收购棉花,后来在立信会计进修会计,从此做了一 辈子会计。1949 年上海“解放”前夕父亲将母亲接到上海结婚时,火车沿途满是 逃难的人群。 一个农村来的上海小学徒,经历过抗战和国共内战的外患内乱的日 子,最后能够过上还算殷实的小日子,这是父亲生活的基本脉络,也是他朴素政治 立场的基础。
1958 年大跃进那年,父亲经历了两件大事,一是入了党。毛主席号召大炼 钢铁,父亲积极响应,火线入党;第二件事是得了慢性肾炎。 听母亲说,他的肾 炎和大跃进有关。父亲三天三夜连续工作,痔疮严重出血也不看医生。最后病倒, 落下慢性肾炎。当时有个医生说父亲只能再活五年。亏得父亲能吃,能扛,能睡, 虽然好几次复发,血液有关指标两三个“+”(包括一次在五七干校),结果还活 了几十年。
(五)
父亲的人缘是没说的。父亲和母亲的相识也是机缘巧合。父亲工作之余会去芜湖的叔叔戴履之的家,叔叔的家是职工宿舍,戴履之的同事和邻居向道高有个妹 妹,当年十八九岁,帮哥哥带孩子,父亲见了很中意。上海的舅舅欲为他做媒,对 方也是个不错的人家,只是年龄偏大,父亲想了想,还是对芜湖见到的乡下小姑娘 更加心仪,于是在戴履之和向道高的撮合下成就了与向家小妹的婚事。母亲从小是 孤儿,由大哥抚养。她出生在家道中落的富农家庭,几个哥哥都算是有文化的人, 但无奈当时重男轻女,她没读上书,对此耿耿于怀。母亲嫁给父亲时 20 岁,还是 个文盲。父亲就帮母亲学习读写,补习文化课。 母亲排行最小,从小又没父母, 遇事会发些小脾气,父亲就哄着,让着。但这个小家基本是父亲拿主意,倒也能夫 唱妇随,相安无事。
有一件事不能不提。70 年代父亲去“五七干校”,专门写信回来说服妈 妈,给教过我们京剧的刘老师送一条“大前门”烟。当时父母收入加起来一百四五 十元,维护一个家庭五口之家的生活,并不宽裕。对于这样的额外支出,母亲肯定 是颇有怨言。父亲为这事与母亲有所争执。所以到了干校,依然放不下这事。父亲 觉得不可欠缺这份人情,虽然那时,刘老师已经不再教我们了,但父亲认为,这点 微薄的答谢是应该给的。
我读大学后,经常会有同学来家里。父母总是竭诚相待,尊为座上宾。那时,家里一时成了同学聚会的据点。最疯狂的一次是把数学系的一帮桥牌爱好者拉到家里,前楼一桌,亭子间一桌,打复式桥牌,一直打到深更半夜,弄得邻里鸡犬不宁。同学来做客,母亲会烧饭烧菜招待,自然忙得不亦乐乎,父亲不会家务,但也会忙不迭地照应。平心、老季、程怡、叶谨等常来常往的几个同学,父亲更是时常念叨。我大学同学对我父亲母亲的印象是和蔼,本分,极重礼数。
父亲是个性情温和,兢兢业业的人。当会计练就的算盘功夫,和一手漂亮的 蝇头小楷字体,凸现了他的为人:一丝不苟,工整,干净。对亲戚朋友,他同样的 一板一眼,一丝不苟。那时家里还经常有外地亲戚上门,有时是多年不见来探亲 的,有时是治病,有时则是看看大上海,父亲总是没有二话,尽地主之宜。父亲得 知南通的表外甥和媳妇打算离婚,感到长辈的责任,写了长长两页纸的信,晓之以 理,动之以情,劝外甥和他媳妇三思。在亲戚朋友眼里,父亲是个忠厚重情谊的 人。
晚年的父亲,向我说过参加同事追悼会,面对死亡的恐惧和抑郁。1991 年 我出国前,他给我讲家史,讲到上海学徒的生活,他说当年为了生计,在业务上也 做过一些手脚,否则怎么结得起婚。我当时就想,这件事父亲可能一辈子对谁也没 说过。老虎有打盹的时候,老实人有狡猾的时候。想想当时一个小学徒生活的艰 难,谁又能说他就不会干这样的糗事呢。父亲经常提到干爹,干妈的养育之恩。他 不止一次地说,干妈说以后老了要享立中(我父亲的名字)的福的,可惜她早早去 世了,父亲说起这事总是带着深深的遗憾。父亲的干爹后来娶的太太生了一男一女 两个孩子,文革中姐弟俩来看父亲,遭到母亲的白眼。讲到母亲对他们的态度,父 亲眼睛红了。母亲没见过什么世面,生活中除了父亲,也不谙男女交往之道,弄个 年轻、陌生的女人住在家里,醋缸子一下子打翻了。我朦胧的记忆里,当时母亲为 了这事还和父亲“冷战”,分床睡过两个礼拜。父亲的感恩之心,母亲的不解人意 和无端猜忌给父亲带来的伤感,是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对成年的儿子的内心袒露。 我记得父亲对我说过,婚姻是什么,用高尔基的话说,婚姻是迁就。我想,我父亲 一辈子里,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迁就我母亲。直到晚年,母亲会抱怨,父亲脾气变 了,动不动吹胡子瞪眼。我总想,父母那一代人的婚姻幸福吗?他们如何面对生活 中种种的困顿和无奈。不管怎样,他们是战乱岁月过来的人。我们文革中长大的一 代虽然也蹉跎、但比他们要幸运。 从另一角度看,我们的父辈比我们能扛,也比 我们简单。
(六)
我 1991 年出国那年,父母把本来给我结婚用的两万块钱拿出来,用在出国的一些准备上,包括还学校的一大笔“培养费”。父亲还去外面工作,为了能多挣 个百把块钱。 那些年,他也因为我对父辈们给我介绍对象的消极态度而多有怨 言。因为出国,这些事都搁置了。1993 年我回国探亲和结婚,父亲当时在医院做 透析。母亲家里医院两头跑,很操劳。当时,二姐一家工作调动回了上海。我离家 短短两年,感到家里很大的变化。
1992 年 5 月初父亲肾功能衰竭,差点没救。幸亏手术及时,术后昏迷三天 活了过来。问他认识大女儿吗,他说,“那不是交行的‘阿大’啊”。父亲的幽默 感又出来了,大姐在交通银行工作。当时戴相龙是交通银行行长,所以他这个“阿 大”一意双关,既指家里的老大,也移花接木地染指交行的“老大”行长戴相龙。 在手术后的日子里,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的父亲嘴里老是念叨“回家去”,“回家 去”。摸摸自己大腿,没穿裤子,不满地抱怨道:“光腚”!弄得医生护士忍俊不 禁。我回家时,他说自己满周岁了(死里逃生又活了一年) 。我问他当时昏迷时 为什么磨牙,“呸,呸”地吐唾沫,他说要嚼死那些来者不善的病菌。 老爷子的 求生欲望还是那么强。
我回国时带了些自己烘烤的蛋糕,父亲吃了赞不绝口。我刚到美国时在雪地 里打工磨破了脚,留下了疤痕,母亲自然心疼,父亲则对人说,这两年儿子一人在 外,靠自己活得不错,能吃苦,言语间流露出满意的心情。我回美国的那天,父亲 因为病体在身,只送我到马路口去机场的中巴旁。家里一家老小全来送行,几个邻 居的小孩也来凑热闹,父亲站在一边,一脸严肃。我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什么,这 一别,他觉得可能是生离死别了。事实上,这确实成了我们的最后诀别。我到美国 后,父亲还来过几个长途电话, 接到父亲最后的一个电话,是他告诉我,马晓春 终于在中日天元赛上战胜了他的苦手(难赢的对手)小林光一。父亲并没有围棋的 喜好,但知道儿子非常喜欢围棋。
(七)
今天天气不错,尧峰山的香火也特别旺。来到父亲的墓地,墓碑上父亲的照片依然完好,我依然能看到他憨厚背后的倔强,温和之中的幽默。父亲离开我们后 的这近 20 年时间里,我们都步入中年,走向老年。孩子们也在长大。生活就这么 轮回,这么生生不息。
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这好像是一部苏联小说的题目。 五六年前,父亲又 一次入梦,是他中年时的模样。我只记得我很动情地喊了声父亲,父亲什么都没有 说,还是一脸严肃,是关切还是期盼,我不知道。这个梦很突兀,没有先兆诱因。 可能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依然在乎父亲的感受,尤其是在困惑乃至危机时。生活 留给我们种种遗憾,或者因为我们之间的不善沟通,或者是因为我的年幼无知对他 的感情有所触痛,对于父辈,我们总有亏欠。 我感谢父亲并没有用中国的那套礼 法来约束我,控制我,强加他的意志,感谢他对我的信任,让我野蛮生长,做一个 不违背自己的人。今年是父亲的 90 诞辰,假如父亲在天之灵能看到自己儿子在美 国站稳了脚跟,看到自己的孙女孙子慢慢长大成人,一定会很欣慰。是为记。
2013 年 3 月 21 日清明前夕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