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末,到了陇南。一路走来,鞍马劳顿,昏昏沉沉的。看了山、水、洞、湖,感觉也就那样。回来后,缓过乏气,那山,那水,那洞,那湖,竟逐渐清晰起来,时时浮在眼前,突然感觉到它的好来。遂记之。
时过境迁,因我这文字只是跟着脚步记录一些旅途中感触较深的风物,题目就叫《行走在陇南》吧!
官鹅沟
官鹅沟是宕昌的面子。官鹅沟分官珠沟与鹅嫚沟两条沟,如叉开的两根手指。
进入官珠沟,空气都是绿的。水坝次第相连。池水映着群山,嫩嫩的,滑滑的,绿莹莹的,似微漾着满池的翡翠,有着剥过皮的熟鸡蛋般的质感与少女肌肤般的光泽。池边水流漫泻,激射跳跃,飞玉溅珠,淙淙潺潺。联翩成水瀑,雪白一片,耀目。这池中的水,难道是山的颜色?栈道、曲廊、画桥掩在树中,悬在湖上,傍在路旁。
临河有一羌族村寨,色彩艳丽。衬着青山绿水,好看,神秘。
鹅嫚沟名字意境好。这“嫚”字,使人想起诗经里的女子。
进沟,碧水白流,群山滴翠。远处众绿丛中耸起一峰,棱角分明,闪着银光。在绿色的衬托下,雄壮冷峻。难道是雪山?
一水从崖顶泻落,撕扯成千丝万缕。滑在石上,拉成一匹素练。缓缓落入池中,流成大大小小的湖泊,镜子一般,映着蓝天白云绿树。这湖,是绿的。这条瀑布,挂在树间,柔和,安静,如少女的发。一转眼,水小了,如烟,如雾,更如乍醒的春梦。这瀑布,莫非是人造的?
下了车,跌入一汪清新中。翠色浸人,清冷清冷的,骨头都在微微发颤。树多,山绿。树不大,极茂盛。一堆一堆,一团一团,一簇一簇,一棵一棵,茂茂腾腾,鼓着劲长。“堆锦叠绣”用在这里,恰如其分。阳光从树缝间照下来,漏成根根细线,落在地上。雪峰逐渐露出双肩,显出突兀雄奇的身姿。
绿峰下卧着一湖,是天池。池子大,好看。池水深绿,安静,不起一丝涟漪。池中停着一只木船。东边池畔岛上立着一棵松树,苍老。西面绿树叠嶂。沿栈道钻入西边翠影中,美哉!碧水,绿树,群山,雪峰,蓝天。深绿,浓绿,黄绿,雪白,蔚蓝。上下一体,清晰而明净,不染纤尘。人在画中。肃立半空的群峰并不是雪山,是白色的石山。
下山,坐湖边小憩,吃一碗浆水搅团,酸爽舒畅,周身通泰。山水还是绿的。
从宕昌至武都
宕昌到武都,新奇、轻松、舒畅。
没有叉路,向东南顺沟跟着岷江走。到两河口,岷江汇入白龙江,再沿着白龙江走。
江、公路、高速路,是爬在沟中的三条长蛇,交叉缠绕,时隐时现,逶迤向东。两侧山高,树少草稀,青黑色,坚硬冷峻。进入藏乡垭坪,一些村落顺山坡而建,白墙红檐,方方正正,高高低低,极和谐。河谷中一新村,整洁鲜艳。房顶红旗飘飘,温暖,威武,壮观!
花石峡为一险关。两峰贴面,怒目竦峙。中间一缝,夹着岷江。一座木桥,横于滚滚浊浪之上。桥墩由七层圆木垒成,逐层伸张,上放木梁,铺木板。桥极简单,却奇特,鬼斧神工。过了二千多年,还是旧时模样。对面崖上一木门,上书“邓邓桥”。走过桥,栈道悬在危崖峭壁上。这桥上,一定还留着邓艾的脚印。这条古蜀道,是否曾出现在太白的梦中?
人家房前,有几树红花。开在夏天的酷暑烈日下,开在车来人往的大路旁。高二三米,绿叶参差,红花迷离。花叶间积着的厚厚的尘土,也难掩其灼灼夺目之艳。这花有着竹子的坚韧,桃花的妩媚。是夹竹桃。北方的夹竹桃,大都养在花盆中,孱弱,娇羞。这夹竹桃,开在野外,健朗,炽烈。竹整日抱着桃,应该是幸福的!
铁路与公路之间,夹着几块稻田。平整,方正,真的如铺在地上的绿毯。翠绿的叶子上浮着一层浅黄,鲜亮,清新。水稻极密,根根竖立,针扎不进,风吹不动。刀剑般直立的叶心冒出一缕黄,如箭镞,是探着头的穗,正卯足劲生长。这是水稻最好的时节。凑近细观,一脚踹进田里,淋淋漓漓一脚水。这水稻,果真是长在水里的。
近武都,出现一种新树种。路旁,河滩上,山野中,都有。不成片,一棵一棵,稀稀疏疏地生长着。树不大,三五米高。叶子像白柳,表面闪着一层银白色。叶间夹着一颗颗果子,翠绿,椭圆,拇指大小,硬梆梆的。路旁牌子上几个大字赫然在目:“中国油橄榄之乡”。无庸置疑,这是橄榄。忽想起香菱学诗,至第二重境界,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评价其“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这小小的橄榄,能长几千斤吗?嚼在嘴里,是何滋味?有王维的诗意吗?
一路上走走看看,说说笑笑。车出峡口,山开谷阔,豁然开朗,武都到了!
万象洞
到武都,完全是因为万象洞。
万象洞位于陇南市武都区汉王镇杨庞村的半山腰。是个天然溶洞。因洞中有洞,乳石遍布,琳琅多姿,宛如包罗万象的阆苑仙宫而得名。
游客先到长江大道汉王段东侧的游客中心。买票,候车,再上山。
候车的长廊下一左一右有两个装水果的小篮子。红褐色的蒜球般大小的果子装在小竹篮里,不多。右边的是个老妇人。左边的是两个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羞羞怯怯的。老妇人的果子大点,游客却争着买小女孩的。问是什么果?说是无花果,十元四个。问买五个行不行?小点的女孩不回答,用眼晴请示大点的女孩,大点的女孩双手绞着衣角,微微一笑,差怯地摇了摇头。挑了四个,捏上去软软的。临走,女孩的篮子已经见了底,老妇人还忧怨着眼晴瞅着篮子。
车过白龙江,盘上山,停在崖边。
山上少树,太阳白亮亮的,没有风。歇嘶底里的聒噪声,有今日没明日似的,从树上草中崖间一齐涌来,叫得人心烦。地上散落着几只大拇指头般大的蝉,呆头呆脑,鼓着双目,正使出吃奶的劲在长吁短叹。半空撞来一只,直升机似的,人得赶紧避让。用手捏住身子,双翅扇动,刚健凶猛。这才是真正的蝉。北方的蝉比苍蝇大不了多少,嘴巴张不开,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细声奶气,小气。以前读“佝偻者承蜩”,深感其专心,今日一见,方知南蝉这么大个,又这般蠢,瞎子也能逮着。南方有人吃蝉,这样大个的蝉,捉一盘也费不了多少事。这蝉声,虞世南听过,骆宾王听过,今日又吵得我天地混沌。转念一想,六七年的沉寂换来一个夏天的聒噪,原谅它了!
坐台阶上,就着蝉的吵扰声,吃个无花果吧。剥掉皮,汁水漫流,黏糊糊的,粘手。中空,内壁布满成熟了的小刺,如章鱼的口腔。咬一口,甜,腻,香。阳光清凉了,蝉声远了。
万象洞真大,一直通进山的肚子深处。大山用亿万年幻化出天地海洋奇山异峰花草百兽人物,各种奇巧无所不有。在灯光的照射下溢彩流光,琳琅生辉。半路上听人说,这里的大多数景观是假的,人造的。管它呢,反正眼晴是真的,洞门口赵朴初写的那三个字是真的。
回到游客中心,小女孩的篮子重新满了。又买了几个,这无花果,新鲜!
西峡颂
陇南市到成县,全程高速。车在山底下行走,走半天,头探出洞,透口气,又钻进洞中。待山体变缓,变小,变绿,成县到了。
知道成县,是因为杜甫。唐朝的时候,这儿叫同谷。就是这个同谷,当年拒绝了杜甫。759年冬天,诗人应“佳主人”之邀,兴致勃勃栖身同谷,却差点冻饿而死。拾橡栗,挖黄独,苦苦支撑了一个多月,便仓惶突围向成都。仅从这点看,富庶的同谷远远比不上慷慨收留过苏东坡的贫瘠的黄州。“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听说如今成县有杜甫祠,这实在不应该。
这次到成县,不是去寻诗人的踪迹,完全是奔着西峡颂去的。
西峡颂因《西峡颂》石刻而闻名。《西峡颂》又称《李翕颂》、《黄龙碑》,是东汉建宁四年六月仇靖撰刻的摩崖石刻、隶书书法作品。与陕西省汉中市的《石门颂》、略阳县的《郙阁颂》同列为汉代书法“三颂”。这块碑,名气大,得去看看。
西门口右侧有一块巨石,石旁长着一树,枝条垂下来,拂着行人的肩。叶间挂着一颗颗果实,绿的正变红,红的正变软,软的正变蔫,蔫了的已落下。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这叫“狗桃”,可以吃。摘一颗熟透了的狗桃,毛茸茸的果球上满缀着红色小颗粒。入口甜甜的,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从西门口入,远远看见水中一三角巨石,上书“西峡十渡”四个隶书大字。想是佛家用语,四处一瞧,并无庙宇大佛,一时满头雾水。回来时,突然明白,原来依次而下连着十个水坝,走过来,就是渡过十个水坝。这名字,起得有禅意。
《西峡颂》虽然名头大,实际上并没什么看头,悬崖上一巨石碑,锁在厚厚的玻璃镜框里,罩着亭轩。里面黑咕隆咚,外面玻璃反光,就是把脸贴在玻璃上,愣是把眼珠子迸出框,也看不清字,更别说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倒是峡谷中的绿树、悬崖、巨石、湖泊、素潭、水车、亭台、轩榭、天桥、栈道、雨帘、飞瀑,还有点意思。这条瀑布是阳刚的,雄健的。一水涌出,跌在石上,分成两股,如“人”字之撇捺,激射而下,溅成碎沫,翻腾跳跃。山回谷应,隆隆作响。峡中并不寂寞,多鸭子、飞鸟、蜻蜓、豆娘、蝉、松鼠,蝴蝶有红的、粉的、黄的、黑的……大大小小几十个品种。峡中狗桃颇多,自熟自落。一路边走边摘,吃多了,嗓子眼痒痒的。
来去十公里,出来时脚疼。
尽管同谷拒绝过杜甫,但不得不说,成县是个好地方!开阔,温润,富裕,到处是绿色。说句不该说的,陇南市真应该搬到成县。
晚霞湖
转了一圈,往回走时经过西和县,顺道去看了晚霞湖,算是此次陇南之行的一个饶头。
我知道这个西和县,古称仇池国、岷州。南宋绍兴和议后,因“岷”与金太祖完颜旻的“旻”谐音,按规矩要避讳,于是赵构改岷州为西和州。明朝时降为县。在那个狼烟四起的时代,这里还没有晚霞湖吧。
水往低处流。在我的意识形态中,看湖得往低处走,可看晚霞湖得先上山。公路钻过山口一山门,豁然开朗。山谷间蓄着一湖水,泛着青光,似一面新磨开的镜子。一条柏油路环绕着湖,路边垂着柳树,似给湖镶了一道花边。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晚霞湖了。
湖北面一小岛,紧挨着路。岛中心耸立着一洁白雕像。一女子,站在白色六棱柱台上,背路面湖。挽着云髻,体态丰膄,满脸的端庄贤良。衣袂飘起,右脚微抬,右手翘着兰花指,似在穿针引线。动感很强。这高高在上的“巧娘娘”,是神话中的织女呢,还是司马迁笔下的女修?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乞巧遗风还真的在吗?
西边亭台参差,长廊纵横。走在笔直的长廊上,两侧芦苇似海,尽头一亭子,古朴大方,不俗气。轻风拂面,芦花飘飘,很美。水荷叶联簇成堆,绿得发黑。花朵散在叶间,白得耀目。莲叶成片,花已落。叶子高高擎着,风过处,绿裙微颤。远处一片柳树,几只白鹭。
站湖边,浪涛一波一波涌来,轻拍湖岸,“咚咚”作响,使人想起“波撼”“气蒸”之类的词。这湖水,深。一只快艇,划开湖面,弧线即开即合。艇头飘动的旗子,红得发亮。西和的美,全在这一湖中。当晚霞布满天空时,这湖,一定更美!
临走,路边一老者,问为何不前两天来,刚好错过了乞巧盛会。其实,我想说:我是专门来看湖的!
苏轼看了庐山烟雨后写了首诗:“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见千般恨未消。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到陇南转了一圈,开始我亦有同感,可渐渐地,我又有了别样的感觉。
这便是我行走过的陇南。我将如老牛反刍一般,慢慢回味这段美妙的旅程。过两年,我还要再去看看那山,那水,那洞,那湖。还得去赏赏康县的茶园竹林,尝尝徽县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