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最后我问她:

如果我吻你,

你还会回吻我吗。

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她离开我的时候是秋天。

那天我们站在小山坡上面的林荫道上,旁边是草地,有孩子在不远的地方玩耍。她挽着裙子站在路的一侧,夹杂着枯叶的风把她的头发扬在半空中,像是有人随手描上的一笔墨色。

她就那么衣衫单薄地站在秋风里,一只手拦着裙摆,朝着远方出神地想着什么。我在她身后的树旁,看了看她,又低下头看看夕阳投在我身上的她那长长的,又十分纤细的影子。

那一刻我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忘记了该怎么开口。她也沉默着,这沉默让我有种错觉,仿佛两人之间的风都静止了,余留下的只有漫天的黄叶,如同玻璃球中的雪花一般,一片一片安静地镶嵌在稀薄的空气里。

我们就那么站着,我看着她,她看着夕阳,一言不发,各自守着各自的沉默。

我们就那么站了一个下午,然后她消失了。




在我的印象里,吻应当是甜的。

不论是在我读到过的,或是听说来的那些美妙的故事里,或者曾经的那些经历中,吻都无一例外,是一柄通向爱情梦乡的甜美钥匙。和女孩子的吻应该是那种,像是小口咬裂开新摘的红醋栗的那种感觉,鲜甜,又如同一阵紊乱的电流直达心底。

但她的吻是苦涩的。

第一次接吻的那天,我们从电影院出来,一路走回了上城区。我记得那天下着暴雨,狂溅的雨珠把视线和声音都冲得涣散,就算是紧贴着的两个人,想要说话也不得不呐喊着把声音放出去。

我来叫车吧!我朝她喊到。

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我拿她没有办法,就只好撑开了伞,和她一起走回去。狂落的雨滴从倾斜的伞面上集成一条条小河流下,打湿了我的左肩,让我有点不满,我想纵然这样的天气很难有车,但又为什么非要这样走不可呢?我想劝她停下来,想告诉她她在发抖,再这样下去她会感冒。

可她用力地摇头,不愿停下。

她稍稍弯下腰,把高跟鞋脱掉,拎在手里,然后就那么直直地走下了路中央流淌过的河。我站在后面看着她,心里完全没有办法,到最后也就只能举起伞追上去,就那么一路跟着她走回了她家楼下。

到了地方的时候,我说到家了,快上去换身衣服吧。

她答应一声,却转身走到了伞的外面,赤着脚,张开双臂,在那沉重的黑色天幕下开始不停地转圈,就好像在和着凌落的暴雨跳舞一般。

我看得呆了,站在那里,一时间感觉,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然后她突然停下,带着一身的夜幕踩着横流的雨川向我走来,在我反应过来,发出哪怕一个音符之前,用那冰冷的,单薄的双唇印在我的唇上。

我感到有上千条幽深的静默水流跨过黑暗的河床,汇聚在了脑海深处。

那是我至今为止尝过最深的苦涩。




有个问题我一直都藏在心里,不曾问过她。

直到成为她的男朋友很久以后,我才在某一天装作不经意地问她:

当初为什么会吻我呢?

在那样的街边?那样的暴雨,那样的夜里?

我不明白。

她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玩着手里的一个小饰品。我习惯了她自顾自的态度,就只是站在那里默默等着回应,我知道她终究会回应的。

她站在小饰品店里,一件又一件地把玩那些廉价的粗糙玩意,摆出一副津津有味乐在其中的样子。末了,她把最后一件放下,回头看着我的眼睛。

那双正在等着回答的眼睛。

在记忆中,她就那么看着我,我也就那么看着她。夜晚的商店街上,周遭的人们熙熙攘攘穿行而过,只有我们在人潮两端相望着彼此,一言不发。

然后她走过来,盯着我的眼睛,踮起脚来凑近了我的脸。

我下意识想迎上去,但是又不甘得不到答案,一时间竟然纠结得不能动弹。

她却并没有来吻我,而是凑近了我的耳朵,借着凉丝丝的气息在我的脑海里说了点什么。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就在这时,她又突然缩回一点,在我的嘴角轻轻点下一吻。

再下一刻,她回过身,在人海里走远了,只留下冻结的我留在原地。

冰冷的唇边还残留着,她特有的那份苦涩的香气。




“你该忘了她。”

咖啡厅里,朋友搅拌着手里的咖啡,慢慢地对我说。

我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窗外。

窗外正下着雨,密集的细雨在玻璃窗上滑落,让整个世界都变模糊了。

“可你又忘不了她。”

朋友继续说。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人怎么总是这样,越该做什么就越做不到。”他摇摇头:“我承认她哪里都好,可是自从你们这样以来,你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了。”

“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到底怎样才算我自己,”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液体:“我只觉得这样也很好。而且我应该也没什么改变。”

“你变了。我们都看得出来的。”

“那就变吧。”

“怎么所有好的男孩,”朋友叹了口气:“都非要以爱情为名折磨自己。”

“如果你说这是份折磨,那我就当作是必要的折磨就好了。”我说。

“就是这必要的折磨,让一个嗜甜的人在这里喝苦咖啡。”他看着窗外,把杯子送到嘴边。

我听了他的话,下意识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杯子:那里面是一杯完完全全澄澈黑郁的液体,而我特意要的三块方糖和两份牛奶,还都各自散落在一旁,动都没有动过。

我不由得愣住。

下一个瞬间,嘴角无声地荡漾开了一份浓郁的苦涩,姗姗来迟。




我一直觉得,吻是两个人的动作。

在情欲之火燃起,理性被暂时抛到了脑后的那一个刹那,两个人受到本能的诱惑贴近,然后于嘴唇上跳起炽热欢烈的舞蹈。吻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就如同爱情。

可她的吻不是,她的吻从不是这样。

她的吻是飘忽的,是在意外之中突然袭来的,是一种带着冰冻的火焰向我发起的侵略。我从前以为她总在我没有准备时吻来是因为她的情绪比我升温更快,但后来发现不是,可能对于她而言,她只是在享受着目睹我那份慌乱的愉快。她的吻是轻巧的镌刺,是涌动的暗流,是醉人的醇酒,于不知不觉间腐蚀了我的骨骼。

她的吻是单方面的,她吻我,就只是她吻我,在她想要的时刻在她想要的地方以她想要的方式朝我吻过来。她就像是一位纤细臂甲上刻着黑色蔷薇的女骑士,在夜幕中携着轻巧的细细的刺枪无声地逼近,在我心上留下一个深邃痕迹,又于恍惚间乘着晚风一转眼飘远了。

真的是,好一个女骑士。

我心里想。




如果我趁她不注意,先吻上了她又会怎样呢?

我这样想着,近乎顽皮地这样想着。随着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成型,我一天比一天要跃跃欲试。

然后终于有一天,我趁我们一次四目相对的时候,克服了那一点点迟疑,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甚至是有一点复仇的意味的姿态吻了上去。

那是一如既往的一吻,一如既往的湿冷,一如既往的苦涩。

我看见她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大了,眼神里闪过了一丝丝的迷茫。看到这些的我,不由得就那么松开了她。

然而下一秒,她眼里的的迷茫猛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玩味的笑意。她猛地抱住我,以一种更加猛烈,更加迅疾的架势回吻住了我。

我感到脑海里卷起了一场静态的风暴,一切都无声地炸裂了,理性的碎片向着四面八方飞散。在残留的意识中我看到了一整片灰色的海洋,被笼罩在那铁色的天幕之下,然后从那海洋中,有一样东西慢慢地升起,直到脱离了死寂的海水,满满地填补在了天地的空缺之间。

那是她的眼睛。




我原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在这样一场由她来主导,由我来迷醉的关系中,一切似乎都是凝固的,静止的,我们站在灰色的河床两岸,相顾对视一眼,时间就过去了一万年。

但在那天,她消失了。

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朋友说,她就是那样的人,她那样的人会完完全全依照自己的喜好做事,想走就走,想吻就吻,想消失就消失。

我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我也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

但我总是会去想,也许能遇见她,能品尝到关于她的一切这本身,就已经超出了我的期待了。她也许不是一个美好的恋人,但她是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

有时我会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回忆着过往的一切,从那之中寻找慰藉。

然后偶尔眼泪滑落,到了唇边。

是那熟悉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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